88读书网 > 秦吏 > 第270章 世易时移
    相里革看向了黑夫,发现这是一个和他同样黝黑的人,有这肤色的,大多数多年户外劳动导致的,黔首黔首,其首黝黑也。

    所以这个秦吏,或许也是出身微末的,但他如今年纪不大,却得以坐在都尉李由下首,说明他定是亲信干将,不可小觑

    于是相里革道:“不知这位率长此言何意?”

    黑夫道:“相里子也说了,两军争池夺地,杀人多必上万,寡必数千。既如此,相里子莫不如去,让城中守军归降,免除多余杀伤,岂不美哉?若是可以,还请南方之墨再去寿春,让楚王授首,让都尉带他咸阳伏罪,那吾等也不必攻伐了,楚地百姓归了秦国,自然也不必受波及,而能在新秩序下安居乐业”

    相里革面色一沉:“这位率长是在说笑么。”

    黑夫笑道:“相里子不也是在说笑么?你也知,楚国不可能因几句话就束甲而降。那在此的都尉、率长奉大王、将军之命攻城拔地,唯奉命行事而已,又怎会因你三言两语就摒弃职责?故你在此鼓唇绕舌,不管说什么,一样是于事无补!”

    相里革面色一僵,叹道:“我离城而出时,夫子和众人也如此劝过我,但我只是想试一试看看能否像当年子墨子一样,制楚攻宋,免除一场兵祸。如今看来,都尉之意是不可能改变了?”

    李由赞赏地看了黑夫一眼,同时板着脸道:“灭楚乃大王之心,乃秦国千万人之心,绝不可能更改!相里子无须多言!”

    “既然如此”

    相里革扫视众人,拱手道:“吾等亦只能奉陪到底,以墨者守城之法相迎了!争城以战,杀人盈城,但这一战,死的必然多是秦人!”

    单纯的嘴炮是不可能说服人的,南方之墨过去游说诸侯最大的依仗,就是墨家的守城之法,让进攻者对可能会造成的损失心生疑虑。

    “这倒不尽然,相里子将秦国秦军想成楚国楚军了。”

    黑夫道:“你方才说秦国大军征战,荒废国内百姓翻耕种植、收获聚藏,使百姓饥寒而冻饿死数不胜数?相里子未至秦国,不知秦之风俗,其百姓朴,及都邑官府百吏皆肃然,一直到秋收大丰才发兵,在南郡,今岁丰收,全郡公田多收六十万石!可供全军将士一月衣食。”

    “且秦律令严明,严令兄弟同居者不得一同征召,故家家户户皆有劳力留守,有官府田典组织耕稼劳作,更有良匠制作器械,省去了百姓劳力。南郡如此,秦国诸郡亦如此。故秦数十万大军出征,兵不必三籍,粮不必三载,国内生产并未受到太大影响,相持数月,因将军飨士善食,士气却越来越高。”

    “反观楚军,相持数月,面有菜色,连几个月都撑不下去,只能引兵东退而保,沿途百姓随之奔走,弃青苗于田地,舍里闾城邑无算”

    “故此战,对楚**民伤害更大才是真的。至于争城夺地,除了吾等外,稍后还有十倍的大军抵达,十万之师,围三里小城,旦夕可破!更别说,城中有墨,我军之中亦有墨者,墨守墨攻,孰胜孰负?”

    相里革看了一眼程商,遗憾地说道:“秦墨果然已不再信守子墨子之道了么?”

    程商方才虽被相里革说得惭然而退,但在底下旁听思量良久,他也终于再度鼓起勇气,对相里革道:“相里子错了,秦墨亦在以自己的方式,履行子墨子的尚同之道!”

    “子墨子说:古者民始生,尚未有刑政之时,天下人用言语表达的意见,也因人而异。是以一人则一义,二人则二义,十人则十义,人越多,不同的意见也就越多。众人都以为自己的意见对,而别人的意见错,因而相互攻击,这便是争斗的由来。”

    “到了近世,天下的诸侯,也因为意见不符,都用水火毒药相互残害,以致天下混乱,有如禽兽相斗一般。”

    “故子墨子曰,唯多口而出好兴戎。欲弥兵戎,便只能让天下之义,出于一口!九州万国,归于一国!而后方能继续推行兼相爱交相利之道!实现天下大同!”

    一席话说出,程商觉得自己畅快多了。

    虽然墨者都诵墨经,但不同流派的侧重点不同。

    秦墨的准则,是“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以及“同一天下之义”。墨子认为,政令不一,只能导致社会纷乱,所以当实施自上而下的管理,一切统一于上。这种高度的集权主义思想,恰与秦法家不谋而合,这也是历代秦王能容许秦墨存在的原因,助秦一天下,也是秦墨实现理想的途径。

    然而,南方之墨偏向的却是“兼爱非攻”,以及“言必信,行必果,使言行之合,犹合符节也”,依然遵循墨家两百年前的行事准则。

    故两者是说不到一块去的,相互亦视彼此为修正主义异端。

    “故而秦墨选择了被称为虎狼之国的秦想要将多余的声音一个个尽数残灭?最后以天下奉秦王一人?”

    相里革不以为然,他不认为一个严刑峻法的残暴国家,能寄托子墨子之道。

    程商心中亦有担忧,但他沉吟半响后,还是坚持道:”因为只有在秦国,方能实现墨者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之志!”

    黑夫是最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他亦言道:“然也,在秦国,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有封地、属籍。有军功者,不问出身,都可以享受爵禄。比如我黑夫,无姓无氏之黔首,却因为立下军功,如今已位列大夫之属。”

    “而楚国却与秦相反,我听说,楚王将宠幸的弄臣、宗亲父兄安置在左右,不论其才干如何,都置立为正官,任其结党营私,隐瞒良道。我若是在楚国,如今恐怕依然只是一介甿隶之徒吧?”

    对于这一点,相里革无法否认。

    “故百年来,秦益强,而楚益弱,战事未启,胜负已分!此战楚必亡而秦必胜!”

    五百年的诸侯混战,造成了太多的痛苦,必须被终结,虽然终结它的秦,也逃不过崩析的命运。虽然秦始皇,虽会推行车同轨同文,想让天下大同,却止不住征服的**,急兵急政,无法寄托起秦墨兼爱非攻,消弭战争的希望。

    但这整个过程,仿若分娩时的阵痛,不可能为了免痛,而让婴孩胎死腹中。

    黑夫最后道:“秦国有一句话,叫‘世易时移,变法宜矣’。这就像医者治病,病万变,药亦万变,病变而药不变,过去灵验的药方,也只能加剧病人痛苦!”

    “现如今秦灭楚,一天下乃大势所趋,南方之墨一味阻止战争,已于事无补。长痛不如短痛,如秦墨一般,助秦加快天下统一的步伐,方为符合时宜!相里子,这便是我说的,汝等还活在两百年前,不知寒暑秋冬之变化!”

    相里革眼中有些悲哀:“这位率长所言似乎不差,但秦墨想信守自己的道义,南方之墨亦要信守自己的道义!纵然与所谓的大势相逆,亦不能改吾等心中之志,告辞!”

    说罢,他就要转身离去,然而一旁听了许久的率长孟嘉却按剑拦住了相里革,冷冷道:“你还想去?”

    门口的短兵亲卫,亦横戟在前,拦住了相里革的去路。

    相里革转过身,看向黑夫,看向程商,也看向李由,眼中已充满了死志。

    “我夫子及南方之墨三十余人,已持守圉之器,在汝阴城上静候。南方墨者助弱者御强之行,兼爱非攻之志,虽杀我,不能绝也!”

    李由最终还是挥了挥手,放相里革离开。

    在汝阴的路上,相里革想起在帐内争辩的话语,不仅喟然长叹。

    李由让他出帐时对他说,纵然南方之墨能在汝阴多守一两天,但等到秦国大军抵达,亦逃不脱陷落的命运。

    而且,哪怕他们将这一路秦军稍稍阻挡,但颍水以北的秦军主力,亦将不断攻城略地,与步步抵抗的楚军进行残酷的厮杀,争野以战,杀人盈野。

    所以,南方之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道途中央,面对成千上万战车狂飙,高高举起双臂,想要阻止它们前进的螳螂,除了自己被碾得粉碎外,不会激起半点波澜

    这些事,他们又何尝不知呢?

    “然言必信,行必果,使言行之合,犹合符节也,这是墨者必须遵循的东西,孟胜因为与百八十名墨者死阳城君之难。吾等纵然难以扭转大势,但既已答应汝阴,哪怕秦军真的以十万之师攻之,南方之墨,亦会知不可为而为之,与之共存亡!”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虽是孟儒之言,可放在墨者身上,亦是他们行事的准则!

    想到这里,相里革捏紧了拳头,加快了脚下的步伐,他今日在秦军大营里见到的一切,得知的信息,对于守城,亦有不小的帮助!得快些去,告诉夫子和同伴们。

    然而,就在他走到半途时,却听到后面响起了一阵密集马蹄和车轮的轱辘声!

    尘土飞扬间,两乘戎车,十名骑从从后方包过来,拦在了他面前!

    相里革一瞧,站在车上的,正是在帐内言语不凡的黑脸率长

    “黑夫率长。”

    相里革看着朝自己逼近的骑从,冷冷道:“李都尉不是放我离开么?莫非是反悔了?”

    “都尉只答应让你离开大营,却没保证让你汝阴。“

    相里革面色一僵,他还以为,自己能像子墨子赴楚那样全身而退呢!谁料半路杀出个不讲信义的黑夫来!

    “信义?”

    黑夫不以为然地笑道:“这又不是春秋,我也不是墨者,两军相争,都是要将对方往死里逼,还讲什么信义?你也说了,有墨者守城,定会让秦人多数倍死伤。我一思量,觉得你去后,将我军虚实告知城内守卒,再于城头布置机巧器械,指挥楚**民守备,可能会多杀我十名,甚至百名属下兵卒!兵卒如我手足兄弟,我将他们带出来,便要将他们带去,岂会为了所谓信义,让他们枉死?”

    言罢,黑夫一挥手道:“二三子,将此人绑了,押营中,汝阴不破,便一直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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