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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五十五块钱(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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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柯,卢卡就交给我们吧。他会没事的。你安安心心跟教练送赵蕤和学学去医院。你还可以看看穆淡,帮我们向他问好。唉,希望他能好点。”米乐趴在我耳边说。卢卡眼睛都肿了,可能从小到大都没受过这样的委屈。难受的不是他一个人,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错误居然集中到了一场比赛,真是前所未有。教练在赛后没说什么,只是让我们好好休息,准备明天的晚测试。最后一场比赛大概会在十二月初,先不要着急想。此外,关于本场的判罚她会向组委会提交申诉。

申诉了又有什么用?比赛结果注定不可更改了。不可更改的还有一连串的伤病与停赛名单。被红牌罚下的两人要停赛一场,加上吃到赛季第四张黄牌的明明和躺在病床上的穆淡,我们在生死战排出的阵容注定支离破碎。

挂号、候诊、检查,一套流程走下来,赵蕤问题不算太大,开了点外敷的药,大概过几天就好。学学真如校医所说被拉去缝针了,据说要缝三针。不知道怎么缝,会像缝衣服一样让人拿着针线在脑门上穿来刺去吗?不敢想象,也没有被允许旁观。说实话,让我看我也看不下去的。我根本当不了医生。赵蕤和教练让我先去看望穆淡,学学被送进清创室时再一次嘱咐了我,不要让穆淡知道他变成了这副样子。

可我还是没想好怎么跟穆淡说。

电话响了。是涛涛打来的。坐在病房外犹豫不决的我走到了走廊尽头,以免让穆淡听见我的声音。

“柯柯吗?我是涛涛。我们今天打平了外校。飞飞上半场进的球,还做了一个23号的手势呢,说要把进球送给你,祝你早日康复。挺可惜的,我们本来能赢,最后没守住,让蒲云进了一个任意球。对了,蒲云是你的老同学吧?他今天是外校的队长呢。什么?对,施振华没首发,下半场才上。外校有点太小看我们了,以为靠几个初二球员带一群替补就能赢,结果差点输掉了。不过人家拿一分就能出线了,有点松懈也正常。对了,你们赢了吗?”

对涛涛倒不用那么遮遮掩掩了。我大概抱怨了好一会吧,也很感谢他耐心地听我一肚子的牢骚。电话挂了以后,窗外的天已是漆黑一片。不该这么怨天尤人的。到底还是我什么都做不了才会如此愤怒吧。真没意思。我自顾自地摇摇头,往病房门口走。

“是佩韦吗?”

正准备重新坐回长椅上,一个被走廊上略显昏暗的灯拖得长长的影子从门里延伸了出来,从地面生长到墙上。是周老师。她拎着一桶衣服,望着我,关上了房门。我忙朝她点头打招呼,问穆淡好些了没。她说下午刚做过治疗,还在休息,谢谢你来看他。看来我可以暂时不必想怎么跟他说比赛的事了。打扰了,我下次再来看他吧。说完我便准备走了。

“你好像有点不开心呢。”周老师把洗衣桶放在了椅子边,声音温和轻柔。我停下了。那时自己的表情大概还和以往一样像块木头吧。她是怎么看出我的心情的?

有什么事,你可以跟老师说。如果你不急不饿的话。她示意我来长椅这坐下。其实,我完全可以说一句没什么事,然后快步走掉。跟周老师谈比赛与裁判的判罚实在是浪费她的时间,她本该去洗衣服,洗完了还要照顾穆淡,之后可能还得备课或批改作业。本就很忙了,可我还在耽搁。但不知为什么,我像被磁铁吸引了似的,真的乖乖坐到了周老师旁边的椅子上,还把那些无聊的事从头到尾跟她说了一遍。

我向来不太喜欢跟大人说自己的事。以前也都是弦弦和妈妈讲,我一言不发。黄老师说过有事可以跟他说,我答应了,然后从未找过他。也许是我天生不太信任大人,或是不太擅长和大人交谈?大概我骨子里永远是个敏感而畏惧的小男孩吧。大人的世界好像和我们的世界完全不同,可我总有一天要变成大人的,现在前脚跟或许都快要迈到大人的世界里了。逃也逃不掉,人只能长大。大人的经历比我们丰富很多,他们对我们说的话我不那么爱听,但知道大多都是对的。做了十四年的小孩,我算是很乖巧地听从他们的指示,一步一步走到了现在。看上去还不算太差,恐怕还有些大人羡慕爸妈有我这样的小孩呢。或许,我更听话一点,更懂事一点,不那么任性,不耍那些小脾气,就能成为一个真正让爸妈骄傲的好孩子,同时也不会让某些事情发生了。

为什么我明知道别人是对的,内心还会不由自主地抵触?说不清,人有时候可能就像只小动物,按照不能理解的情绪行事。以前的我见到了大人总想逃开,今天却莫名其妙乖乖留下了。可能是周老师有这种让我平和与安静下来的能力。我至今都没有参加过几次文学社的活动,但只要去了,就会感觉到中午的阳光穿过树叶,将阴影铺洒在窗台上的那种静谧。世界是平静的,也是流动的。

我真的把刚刚跟涛涛说过的事又说了一遍。当然,没说脏话,讲的时候也冷静了不少。我很惭愧,本不该用这些事打扰周老师的,可我脑子里一向没有多高明的见解。

“明白了,我们没赢下来,这个结果确实挺糟的,而且不那么公平。”她微微点头,“不过,也还有机会,不是吗?和第二名只差一分吧?”

“可是得看人家的脸色呀。命运不在我们手里了。”我叹了口气。被那个不存在的点球逼平以后,我们必须在下一场比赛中客场战胜外校,此外还得期望新建不输给结琦。岳隐去年就告诉过我们,外校的主场三年没输过球了,他们至今仍延续着这个傲人的纪录。而对结琦来说,他们只要在主场战胜小组垫底的新建便能确保出线,完全不用考虑另一场比赛的结果。还有一个很不利的因素,我们两回合对结琦只取得了一平一负,胜负关系不占优势,一旦两队积分相同,被淘汰的仍旧是我们。先前或多或少听说过,每到世界杯预选赛的最后几轮,中国球迷们个个都会做起数学题,计算分析统计中国队能够出线的概率和情况,然后盼望同组其他球队能仗义出手,“拉兄弟一把”,帮中国队战胜积分榜上的竞争对手。之前听到时感到十分有趣,现在自己也开始算起来了,多少有一种人在屋檐下的辛酸或挫败。跟涛涛打电话的时候,我心里一直想着要不要跟他说一句,帮帮我们吧,别输给结琦,看在我们以前还是队友的份上。

或许也该给阿华或者蒲云打个电话?对他们讲,我们再怎么也是小学同学呀。你们都出线了,而且锁定了小组第一,最后一场不用那么认真,上上替补就行了,随便踢踢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对你来说不那么重要的东西可能是别人的救命稻草,君子成人之美呀。

有大人告诉过我,要搞好人际关系,不然走上社会一定吃亏。我和自己的朋友们处得还算不错,但我知道,这种关系不是他们所说的人际关系。那是另一套东西。我对人情世故不屑一顾,甚至有那么几次,我觉得弦弦和一些不那么熟悉的人处得太好了,有点讨好奉承的味道,还因此跟他吵过。我更不想把这种东西带到赛场上,明明爸爸之前好像讲过,校园体育是最纯粹的。假球也好,默契球也罢,本就应该是体育精神所不齿的,更不该出现在校园足球的比赛中。

可我自己为什么会“自动”想到这些东西呢?阿华是对的,大家都变了。以前的我绝对起不了这种念头,还认为有这种想法的人极为油腻恶心。也许灵魂深处,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我了。没错,早不是了,没必要遮遮掩掩。如果——我是说如果,外校或新建有人对我说,只要你求我们,放弃尊严地求,让人把脚踩在你的头上,我们就能帮你实现愿望,我想……我起码会考虑,很认真地考虑。可能真的会答应吧。他们要是狠狠往我脑袋上踏几脚,我想我也能忍下来并感谢他们。前提是只需要我一个人这么做,他们不能侮辱其他人,有的伙伴头上还缝着针呢。

这些年,我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人的力量是那么微不足道。我想把命运握在自己手里,光明磊落地生活,但至少那天下午让我知道了现实不是如此。每个人的起点已是千差万别,而想要在竞争中追求一点公平也成了奢望。“社会是一个泥坑,我们得站在高地上。”“你越没心肝,越高升得快,你得毫不留情地打击人家,叫人家怕你。只能把男男女女当做驿马,把它们骑得筋疲力尽,到了站上丢下来;这样你就能达到欲望的最高峰。”“社会不过是傻子跟骗子的集团。你别做傻子,也别做骗子。”小说里的只言片语无比清晰地在我的脑海里翻滚着,大概那个原先善良的小哥哥也是见到了社会的真相才决定去“拼一拼”的吧。我彻底体会到了米乐曾有过无奈与懊丧,那时的我真是涉世未深,根本不曾见过什么阴暗。而今天的裁判甚至不是社会的阴暗面,只是一种失职与傲慢,比黑暗还让人丧气,因为他可能连恶意都没有。既然执法者对他负责的一切都这么漠不关心,人为什么还要心甘情愿地忍受伤痛,抛洒汗水与热血?这牺牲是多么不值。[1]

不是输不起,几个月前被外校淘汰时我们都挺过来了。那时只是难过与懊悔,以及不知所措,现在只剩下委屈和窝囊,想哭都不能痛痛快快地哭。也许,起这种念头是我感受到命运没有那么庄严神圣。你的命运有时被一些人无聊地把持着,当作无关紧要的皮球踢来踢去。心情好就让你舒服点,心情不好就可以让你灰头土脸、狼狈不堪。除了乖乖接受,没有别的路子可选。世上没有永远的乖孩子,只有暂时的乖孩子和暂时被认为不乖要好好教育的孩子。身穿黑衣手拿哨子的大人在今天给我好好上了一课。大人的倨傲与不负责任比任何东西都能伤害孩子。既然大人们告诉我这个小孩世界是这样的,那我冒出那种念头恐怕也是在所难免。“一个不成熟的人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英勇地死去,一个成熟的人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卑贱地活着。”多年以后我将会看到这句话。那个下午的我并不是变成熟了,只是想让球队活下去。[2]

“周老师,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人能真正把握自己的命运吗?”我抬头望向她。话说出口后不久,我便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脑子进水了,周老师并不只是我的老师。命运对她的残酷远比我今天接触到的沉重许多,而我只是因为心情压抑而问出了这个问题。卢卡有次跟我提起过一种窘境:他喜欢问长辈过去的事,但发现有些事虽然记得却已无法被提起。它们过于沉重,时过境迁仍重重压在人的胸口。每次想到都无异于揭开伤疤,将痛苦复制在眼前,于是人便会再一次受伤。我应该是最能理解他们的。可我在那个晚上却没有一点点顾及周老师的感受。我离真正的成熟何其遥远呢?

她没有说我,也没有任何不悦的神情。从容而自信地笑了笑,用认真与平和的话语回答了我。

大概是这样。人不能完全把握自己的命运,但命运又时刻抓在自己手里。

我不明白。

那么,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很有名,古希腊的神话,后来索福克勒斯把它改成了悲剧,叫《俄狄浦斯王》。你不用这么严肃,放松一些,考试不考的,就当故事听。有个叫俄狄浦斯的年轻王子在某天得到了神谕,说他会杀父娶母。他很害怕,于是逃离了祖国。在路上被人凌辱,杀死了其中的几人。后来,俄狄浦斯凭借才干解开了狮身人面兽之谜,恰好当地的国王去世,大家便拥戴他成为国王,还娶了王后。俄狄浦斯成了贤明的君主,但后来国内遭到瘟疫的困扰,神明的指示是必须找到杀害前任国王的凶手才能解除瘟疫。俄狄浦斯费尽周折,最后发现凶手竟是自己,前任国王就是他在路上杀掉的傲慢老人。而且因为寻根究底,他发现自己就是前任国王的儿子,父亲在他生下来时便得知他有一天会杀父娶母,所以命牧羊人把他抛弃到野外。好心的牧人将他交给了邻国的同行。于是,俄狄浦斯在命运的冥冥指引下真的完成了杀父娶母的预言。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是不是肚子饿了?还是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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