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丹青等人在沧县城中住了两日后,进了京城,郑风去了威远镖局落脚,顾丹青带着贱奴先去和岳肃见了一面,而后本拟好的是贱奴便待在岳肃那里,顾丹青就按顾秀才的身份回落英山庄,可因顾丹青已犯了弊病,便让贱奴跟着自己走了;入山后他把贱奴安排在了本教的一个隐匿点中,以防不测,自己就去了山庄,谁知不但真的遭遇了不测,还是一场致命大劫……
易分辉却是因夏碧血奉召要去给皇上看病,所以次日就跟着他进了京城,住入了救世会设立的一家医所里。过了一天后,她在天道门中最喜欢的一位师姐东方朝霞却来寻她了。
东方朝霞这日要和一干同门去浮云山办事,因知分辉素来最好奇和向往这些江湖中的事,可总是跟着夏掌宗忙于救世会事务,都没怎么如愿过,今时她正好就在京中,便想带她去见识一下;并且分辉懂医术擅照护,己方之中万一有人受了重伤也能让她给看看。
易分辉当然是一百个乐意,颠颠地跟着她去了,做梦也没想到竟又见着了顾丹青……
彼时易分辉突被顾丹青挟去,就如一阵风驰电掣般,还连魂都没还回来呢,便已被他抱着跌落在了一个山洞中!
易分辉惊乱地从他怀中爬了起来,一看四周,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旋想到他这肯定是种灵术时,顾丹青也挣扎着支起身来。
易分辉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扶着他向一边洞壁坐去。
她扶顾丹青靠着那边洞壁坐好后,才想起他的左臂方经过那般荼毒,浑身的骨节也不知已损伤了多少,顿时吓得收回了手,都不敢再碰他了,只紧紧关顾着他道:“顾大叔,你怎么样?”
顾丹青衰弱地倚在壁上,脸色惨白,也不回答,赤*裸的胸膛微微起伏,压抑地喘息着。
他头上本扎的一个端正的书生式发髻刚才已被全部冲开,披散下了一头极其漂亮的长发,衬着那张含辛忍苦的脸,竟有种异样动人的美。
易分辉看得怔了怔,随即回过神来,忙为他拢好了那被华飘羽撕开的衣襟,脸上莫名发热,都不敢看他那壮实的胸肌了;又擦了擦他额上的冷汗,心中既难过他今天竟会惨遭那样一场折磨,又庆幸他这总算是逃出大难了……
顾丹青轻轻一转头,朝洞外看去。
易分辉也随之一看,吓得心头乱跳,只见外面那幽谷中已掠来一人,身法奇快,转眼就到了洞口。
易分辉这才看清来人就是顾丹青的那个书僮,顿时大松了口气。
贱奴看见她也很错愕,可也顾不上理她了,惊急地扑到了顾丹青面前,打量着他道:“公子,你这是出了什么事?”
易分辉忙让到了一边,顾丹青给贱奴简要地说了一下情况和任务,便道:“你去吧。”
贱奴本就心疼他抱病在身,现在见他还雪上加霜地受了伤,更是心痛得都无法呼吸,还哪能离他而去?
顾丹青恼了起来:“快去!”
贱奴也知此际传信要紧,便一咬牙站了起来:“公子,那你先忍耐一下,我会尽快赶回来的。”
顾丹青应了一声,目光却变得深味了,瞬也不瞬地注视着他。
贱奴心中一诧,可也没有多想,又对易分辉说了声:“圣女姐姐,还请你照料我家公子一下。”
易分辉忙点了下头:“当然。”
贱奴便再无耽搁,向洞外跃去,很快就消失在了那清幽山谷之中。
顾丹青一直凝望着他,目含无限深情,似有千言万语,却一字未发。
易分辉见他那目光中竟似有诀别之意,旋即回过神来,也不知自己怎么会产生如此奇怪的感觉。她早见这洞中还备着些日常之物,便去给他拿了些水喝。
顾丹青却不要,示意了下一边,哑声道:“你去拿张笺纸过来。”
易分辉便搁下水杯,走向了那边,从当处放着的一叠笺纸中取了一张,想他应是要写什么东西,便问道:“那我把笔也给你拿过来吧?”
顾丹青却摇了下头,易分辉就只拿着那张纸回到了他身边。
顾丹青也不接过,微微一摊右手,手中便化出了一个指环。
易分辉因已知道他会灵功,所以也没再大惊小怪。顾丹青就着她的手在那张纸上用指环打了个印,便又化去了指环,对她道:“收好。”
易分辉纳闷地看了看那张啥也没有的纸,也不知他刚才是在作甚,只是全依着他地把那张纸好好一折,收进了自己的荷包中。
顾丹青道:“将来若遇难事,便执此物去离桥街的醉沧浪酒楼找岳掌柜,除了有害本教中人的,什么要求都尽可提出,他必会照办。”
易分辉愣愣地看着他,疑惑道:“我不需要……不是,我不是不感你这份好意,可是你现在……干吗就急着作这事?”
顾丹青却不回答,只道:“莫要说与别人。”
易分辉急忙一点头:“我晓得的。”
顾丹青便再无一语,全身松懈般的倚在了壁上,静静凝视起了她,目中坦露着带着忧伤的柔情。
易分辉竟觉他那眼神迷人得要命,可也顾不上这些了,心中愈发觉得哪里不对,探看着他道:“顾大叔,你今天真是受了大苦了,所幸现在都已脱难了,这里很安全的是不是?”
顾丹青浮唇一笑,这才轻轻发出了一声感叹:“想不到我这一生临终之时,身边的竟是你这么个小丫头。”
易分辉睁大了双眼,浑身缓缓泛起了一股寒意……
顾丹青又道:“这次算是我自私了,硬掳了你来陪我这最后一程;不过我想,你也是愿意的吧?”
易分辉忙不迭地点头,又一连串地摇头,恐慌道:“顾大叔,你不会……不会有事的,你都是开玩笑的是吗?”
顾丹青但笑不语。
易分辉猛然一省般,伸手就去摸他的右腕。
顾丹青这次没有拒绝,任由她摸了。
易分辉用心摸着他的脉象,那本殷切紧张的面色一分一分地黯淡了下去,直至一片灰败。
她怔怔望着顾丹青那张辛苦而刚毅的面容,不愿相信,也没法想通,虽然他这次是大受了一场折磨,可也万万不至于死的,怎么就会到了这么个已是弥留的地步?刚还在庆幸他已逃出大难了,怎么就会突然变成这么个结果……
易分辉不觉便红了双目,看上去特别的凄惨可怜。
顾丹青没有安慰,交代道:“待会我死后,你就从那边出谷去,再朝南一直走,不用多久就能看见大路了。”
易分辉听得好不扎心,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又赶紧垂下了脸,使劲控制着,可那软弱的泪水却根本不由自主,就像断了线的珠子般不停滚落。
顾丹青目光温柔地看了她一会,无奈地一笑,道:“别哭啦,其实也只见过两次而已,不至于如此。”
易分辉却是已对他暗生情愫,拼命地摇着头,哽咽难言。
顾丹青感到体内已愈发不好,便不再看她,在这人生的最后一点时间里,沉浸入了自己的情感,那心中并不平静,万分憾恨大仇未报;其实死对于活得那么艰辛痛苦的他而言,也真可谓是一种解脱,但他并不愿要这种解脱,否则对不起自己的父亲,怎奈这一生命运多舛,受尽磨难不说,终还是要饮恨而死……
易分辉虽肝肠寸断,可木已成舟、无力回天,且她们医务工作者本是最见惯了这种无奈死别的,她忽然也就一横心接受了这个现实,抬头注视着他,硬是让自己坚强道:“顾大叔,那……那我能为你作点什么吗?”
顾丹青已有些迷离地一看她,浮起了一个爱悦又微弱的笑容,气若游丝道:“你陪我这最后一刻就行了……”
易分辉便紧紧凑在了他身边,握住了他的手,似要给他一些温暖和安慰般的。
顾丹青唇角含笑,就此闭上了双眼,一双修眉却微微蹙起,凝结着一丝解不开的饮恨和痛苦。
易分辉强忍心疼,柔声道:“顾大叔,我别无所长,就为你抚琴一曲吧,可以安神的。”
顾丹青气力衰竭,浑身已被泛滥的病痛吞噬,神志不清地轻嗯了一声。
易分辉以往也常给师父抚琴休闲或解劳,但用的都是平常瑶琴,现在她就祭出了悲天血琴,要弹的也是她所会的琴曲中最费心血的一首——《清辉流照》,以此算作对顾丹青的一份心意,送他安然离去。
她盘膝端坐在顾丹青面前,将琴搁于膝上,无比尽心地弹了起来,一曲空灵美妙的琴音悠扬不绝,飘荡在云谷幽岫之间,宛如天籁之音,涤尽尘世忧苦。
顾丹青的眉头逐渐松开了,面色一片安宁,却再也没有半点回应,就如睡着了般,也就如……死去了般。
易分辉浑似不知道一样,兀自一丝不苟地弹着,直到把那首琴曲有始有终地全部弹完,才停下了手,收去了灵琴。
山洞间刹时一片沉静,万籁俱寂,天地无声。易分辉怔怔地看着顾丹青,竟像痴了一般,心中一片凄凉:“天下没有不终的曲,没有不散的席……顾大叔,你一路走好。”
一会后,她才缓缓倾向了顾丹青,颤手检察了一下他身体诸处——果然已无生命体征。
易分辉跪坐在他面前,异常平静地捋了捋他那长长的墨发,整理了一下他的仪表,让他能有最后的体面。然后她就站了起来,深深注视着顾丹青,就像要把他铭刻在心上一样,一双秋水中柔情缱绻,又凄婉欲绝……
洞外突似响起了一道风声,贱奴已狂奔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帮人——
贱奴那会一路飞速地潜行而去,将消息报给了岳肃,岳肃也赶紧将教主之命传了下去,一面叫泰山王速归总教,一面调遣人手赶往落英山庄;他自己则带着两个亲信及贱奴赶往了这山洞。
行到中途贱奴却猛然想到,教主先前只有使了风移大法才会直接出现在那洞里,而他如今正犯着弊病,如此大动灵功那是必死无疑!
贱奴这一下就似明白了临别时教主为何会那样看着他,刹时真如五雷轰顶,肝胆俱裂!
岳肃见他神色剧变,急忙问了一声,贱奴竟已是六神无主,仓皇地给他说了一下,饶是岳肃素来沉稳,也不由大惊失色,更是没命地往这山洞赶来——
易分辉此时见到贱奴,才猛然啜泣了出来。
贱奴再怎么说也是抱着一丝侥幸心理的,可一见到教主那样,整个世界都像崩塌了,疯了般的冲了上去,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地惨叫:“主君!”
岳肃因已听贱奴简要交代过易分辉的情况,所以见到她也没有惊愕,径直跃到了教主跟前,检察起了他的身体。
贱奴这才拼命克制住了自己,让在一旁死死巴望着他,赤红的双目中裹满了痛绝的泪水,竟硬生生没有流出一滴,却是目如滴血!
易分辉一边流着泪,一边也巴望着岳肃,眼看他罢了手,明明自己已是知道结果的,却还要问道:“他……他是已经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