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故乡远渡重洋，悉真情忍痛祝福（1）（1/2）

军营里的人，晨起夜卧都有规律。五点起床洗漱，一刻钟后晨跑，早饭之后开始一天的正式训练。薛希来早就形成生物钟，哪怕腿脚不方便，五点一到，不用闹钟自己就醒。

他的髌骨经确认没有移位，石膏已经拆除，目前每天需要做肌肉重塑锻炼。绷紧大腿肌肉坚持十秒，再放松，再绷紧，如此循环，然后把腿部抬起坚持二十秒，再慢慢放下，再抬起，亦循环十次。

做完这些早已满头大汗。老妈子端了脸盆毛巾进来，洗漱过后看一小时的书，六点半准时在院子里用早饭。

此时天已亮透，院墙外老仆人挥动长扫帚，唰唰声一下接一下，却没能盖过后院那个拔地而起的骂声。

穆家卖出去的西跨院至飞涛迁馆、半亩园一带，几日来工人们凿墙砌砖，砍树挖土，叮叮咣咣的声响传过来，幸好薛家最东路的是花厅、定静堂和祠堂，属于公共活动区域，本不该扰到西路的二房。可所谓无理取闹，目的在闹，理不理的无所谓，屡战屡败的二太太硬要说那吵声扰民，天不亮就骂天咒地成了她最新的晨练。

薛希来放下粥碗，头一偏，“嚷什么呢？”

“嗨”，老妈妈说：“还不是车轱辘来回滚那几句。就是这两天连四小姐也饶上了。四小姐在家里从来不声不响，昨天竟然被二太太气哭，不过是穆老爷出殡那天过去拜了拜，就成了古往今来第一不孝似的。您说，这事儿闹得。”

“不吃了，收了吧。”薛希来拄着拐杖往上房里去，路过月洞门时特意往深处略站了站。

薛二太太正指着薛馨来，“有些人就是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亲亲的弟弟不去照应，反倒是什么外四路的哥哥侄女掏心掏肺，我真是，”忽然眼光一扫，门洞下竟然站着个人，墨色的长衫，身如松柏，静静地看着她。

满家子对薛希来都有些说不清的惧怕，分明是静静地望着你，你却总担心他随时会发作。

“大清早见鬼了。”薛二太太尖叫一声，丢下帕子躲屋里去了。

薛馨来满脸尴尬，只等二太太走远，走近些说：“大哥，早上好。”

“早，”薛希来说：“还没吃饭吧？跟我来。”

兄妹二人一并走着，薛馨来期期艾艾，“大哥，我妈妈她。。。。。。”

薛二太太的咒骂是又臭又长的裹脚布，常常是自己说着说着就跑题到旁的上去。好比今日，先是说穆家缺德带冒烟儿，卖个房子还吵扰四邻，不知怎么想起日本人那里听来的传言，门头沟矿山的深处有一极为稀缺的金脉，已经叫大房探得具体位置，正欲和穆家一起开采。

好事从来不想到自家兄弟，他薛鸿飞究竟姓薛姓穆？

有酱园和当铺的公产，二房并没有短了银子花，可老太太和薛二太太却跟中了魔症似的，一年年谋划大房的矿山和银行，手段一次比一次下作，让薛馨来面对大房时，除了臊还是臊。

薛希来说：“长辈的事与你无干，安心念书，有什么为难了，跟大哥说。”

他把馨来领进上房，叫秀珍摆早饭给她吃，他自己则坐到廊下。不多会儿，家中的男仆提着个红子笼找过来，说：“大少爷，买到了。卖家说就这花红鸟儿练了两年，打弹、叼旗熟着呢，要不我给您操练操练？”

薛希来亲自接过鸟笼搁在脚下，没有逗弄它的意思，“你忙去吧。”

桂园中的鹦鹉被陈守拙弄死了，他第一时间叫人往花鸟市场寻摸个好的来。可没等买到，就在蕴华去送葬的第二日，陈淑碧再次倒下，病势汹汹，短短半天已经到了水米难进的地步。

他们一家人昨日守了一天，往来的大夫都说也不必送医院，悲郁积心，五脏匮竭，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药石罔效也。

婉华当场就晕死过去了。

昨晚守到前半夜穆青梵让他先回屋休息，他出门前，见厢房里电灯通亮，所有药号的掌柜、几个账房先生、各处产业的经理都在那里，这是在等，等陈淑碧清醒的片刻交代后面的事。

那一刻，他思绪万千。

几日前杜团长他们前来，曾说：“济南一事，吾等退避三舍，偌大城池拱手让人屠戮，实为军人毕生大耻。军部里因此天天有人吵嚷请战。”

梦莲说：“校长当日曾有训示‘不屈何以能伸 , 不予何以能取 , 犯而不校, 圣贤所尚, 小不忍则乱大谋 , 圣贤所戒 。’且通令全军，严禁与日人冲突。若非有此，以当日将卒之激愤，早在济南城下与日军一较高下了。可现在你家里这事，日本人那是步步紧逼，都骑到脖子上了，再不反抗，枉为堂堂男儿矣。你放心，大家都支持你。”

一向拘谨的启大也说：“军人血性，对此欺辱除了奋起反抗再无二话。可恨的是政府里的一帮文人书生，□□定国没有建树，一听说是跟日本人起冲突，不问缘由就要绑了自己人交给日本人处理，简直岂有此理！”

海山冷笑， “还不是惧怕日方以明臻之事为由发难。现在奉军是战是和尚在摇摆，若再给日本人出兵的借口，我等打仗的不怕死，躲在后方的倒先吓破了胆！此等媚像，与昔日秦桧之流何异？明臻，不论他们如何叫嚣，有我等同袍一日，便与你据理争一日，誓不让绥靖派得逞。”

启大等人耿介，薛希来一向心知。他面上不流露，心里却十二分感激，“诸位的心意薛明臻尽知矣。然某之最后去留，悉凭军委会裁决，军委会之中，尤以校长为重。上个月亲日派黄郛已辞职，改由旅美背景的王正廷继任外长，校长的外交侧重已由日转美，联合美国制衡日本，必让日方直接出兵京津的阴谋破产。济南一事，校长亦视之为耻，安得一耻再耻无止境耶？是以某之事，拖延时日，不了了之罢了。”

这是明面上的，杜团长还听说明臻父亲早在上海认购了不少债券，薛家财力匪浅，军委会处理起来不会不考虑。

“瞧瞧，我们为他牵肠挂肚，他倒想得开。”梦莲笑着拿胳膊捅薛希来肩膀，“就像那会儿你训练晚归，我们好心替你留饭，结果你小子空手出去溜一圈，就吃饱热汤热水回来。我就不明白了，论人才我不比你差，食堂大师傅怎么就偏爱你？”

“又不是挑女婿，哪个看他人才？你不知道？明臻的妹妹月月都给他寄钱，一切看孔方兄的情面。”

几人顿时嘻哈笑得没了正形，仿佛又回到了黄埔时期摔打匍伏的岁月。杜团长见状，涌上嘴边的话顿时又往回咽。

笑过之后，薛希来亲自给他们每人倒酒。他拄拐站直，举杯道：“敬望山。”

笑声顿时戛然而止。

众人纷纷扣好风纪扣，挺胸立正，“敬望山。”

黄埔二期中，薛明臻、张梦莲、何海山、喻望山和王启大五人最要好，当日无数次放声高唱，“风云起，山河动，黄埔建军声势雄，革命壮志矢精忠。金戈铁马，百战沙场，安内攘外作先锋。纵横扫荡，复兴中华，所向无敌，立大功。”

如今薄酒一杯，告诉远方的昔日好友战场同袍，还有人记得你，记得当年那个倾尽一生推行三民主义复兴中华的热血誓言。

送他们出门前，杜团长特意慢行几步，拉住薛希来语重心长，年轻人欠妥当，要没有这事儿，兴许再过个一两年升个少将旅长也不是没可能。可惜啦。六期出了个另类的小师弟戴雨农，听他说给你做手术的史密斯先生最近去了柏林的一家医院。

他点到即止，看似风马牛不相干的几句话，薛希来却立即明白了。

去岁父亲在上海购买了近百万的债券，此事办在校长心坎上，买的就是他的性命，他本人又是屡立战功，因此薛希来很清楚，到头来对他的处罚雷声大雨点小。

如果他没有私下会见傅将军的话。

几个月前，戴雨农自山东潜入敌境，自济南、保定、天津、北京一线，一路北上，刺探北洋军阀情报，跑遍华北各省，如入无人之境，搜集大量军事、民生情报。北京城里发生的热闹事儿，甚至是他与山西来人见面，一准儿被整理成文呈现在校长的案头上了。

疑心与猜忌，从来不是一朝一人的毛病，而是千古通病。

因此，腿伤需要他前往柏林找当日的主治大夫做康复治疗。如果风声还未过去，以他的资质，去柏林军事学院学习军事指挥，将来西为中用，确实是个周全的方案。

薛希来原本也认同。可如今陈淑碧骤然倒下，看样子回天乏力，而她一旦散手人寰，蕴华姐弟短时间内失怙失持，他实在不忍心此时撇下她们独自留洋。

民国二十七年八月二十一日那天，北平特别市政府正式成立。

蕴华为生前笃信佛教的母亲在潭柘寺做了三天三夜的法事，回城那天正好遇上北平各大院校学生组成的欢庆队伍绕城一周，为避让人群，小汽车在宣武门城楼下停了许久。

车窗摇下，外边□□队伍高举横幅，呼喊的是热烈庆祝北平特别市政府正式成立、停止内战、建设国家、打倒列强。学生运动如火如荼，与汗水一起挥洒的除了民族之情，还有十几岁最恣意的青春。

蕴华静静收回视线。她的青春，如水中映月，在过去的几个月里被浩荡荒凉的世道撞碎，她只能车不停轮马不停蹄，用来治丧，护家、安抚幼弟、甚至替病弱的姐姐联系出国散心兼念书，留给她自己的所剩无几。

薛云来还在做最后的尝试，“跟我们一起走吧？”

蕴华摇头，“说好了一年。一年后我到柏林时，你们都已经混熟了，到时候别忘了给我办个隆重的欢迎仪式。”

薛云来望着她，没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