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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天问 人鬼殊途断恩怨(下)(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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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初元年,夏七月,杀随州刺史泽王上金,诸子流显州。杀舒州刺史许王素节,九子赐自尽,年幼四子长禁雷州。

甲午,赦永昌县。癸卯,太常丞【苏践言】涉谋反,罢用,流岭南。追削其父【良嗣】官爵,籍没其家。

池飞说罢消息,见我只怔怔望天一字不发,不由紧张:“公主,这。。。空中可有异样?日头正毒,公主切勿久视,仔细害眼呢。公主的眼疾去岁四月才愈,不宜。。。”

“池飞,世上当真有天堂与地狱?”,非是她的关心,我尚不曾发觉眼睛不适,此刻忙闭上眼,轻揉一滴湿润:“亡灵是否便在你我左右?直到你我终与它们同归?”

池飞并未听懂,但她惯是聪敏,遇到难题定会思索,若想不通定会主动求解。

她才要问明,我却摆摆手,浅笑:“胡言乱语,你莫挂心。去看看香儿吧,孩子若睡醒,便抱来见我。”

“是。”

池飞离开了,只剩我一人坐在廊下怔愣出神。

我尚未与任何人提及,事实上,我已经被噩梦连续折磨了数个夜晚。常有一个女人出现在我的梦中,虽披头跣足,难窥她容貌,但在梦里,我笃定她就是陈宁心。她不疾不徐的向我靠近,’嘀嘀嗒嗒’的诡异声响便也愈来愈近,那落在地上的液体不是水,而是殷红血滴。我踉跄后退,她不来追,却将一只鲜血淋漓的手扔在我脚下。我跳着躲避,因而梦醒,头痛欲裂。孤身缩坐锦帐中,我总是忍不住嚎啕大哭,实在是害怕极了。却又不想被人听去,便死死的捂着嘴。

我清楚,宁心依旧活着,就在我心中,静静蛰伏,随时都可以肆无忌惮地攻击我,唤醒我的恐惧和愧疚。她在告诉我,我与她其实并无二致,为了一己之欲,杀了人,沾了血,这辈子只能靠谎言活下去。

倘或被旭轮知晓这背后的一切龌蹉,他是否还会一力支持我?

“月晚?”

光线忽暗,一道高高大大的身影正伫立于我面前。我苶呆呆的仰脸看去,阳光树影的摇晃斑驳在他身上拼凑出别样色彩。心跳紊乱,不自禁对他粲然一笑。

“我正想你呢!”

他俯身,我微愣,方知眼前人却是攸暨。想我方才必然是被晒昏了头脑。

攸暨自是欢喜,激悦一吻落在眉心,手上用力,将我整个抱起:“我亦想你!却怕你还在烦我,只敢远远的望你一眼。”

吻又要落下,我双手遮脸,闷闷道:“我并非。。。先放下我。”

他不听,反将我抱地更紧,若有似无的酒香自指缝散入:“不放!”

唇贴在耳边,温度热的吓人,他浅笑:“我知道,你心里有我。月晚,我。。。想要你。”

察觉他已生醉意,心骂是哪个混蛋居然大白天约他喝酒。想起旭轮对我的‘警告’,我心头大急,不管不顾的扭身挣扎。他全无预防,竟被我顺利挣开。我结结实实的摔在地板上,实在是疼极了,哪里还顾得什么形象,趴在地上哇呀喊痛。

“武攸暨!你我上辈子定是冤家!!”

他后悔的就快哭了,忙来搀我:“怪我!怪我!我不该抱你!不该同你玩笑!”

我是真哭了,疼哭了。一脚踹开他的手,我指他哭嚷:“哪日我被你折磨死了,你才肯变正经!”

他凑近,不怕失败,终是又抱起我,连连道:“不会!不会!教我比你先死!届时你莫哀哭,直管笑我今时荒诞不经,活该没你长寿!”

见他如此嘴贫,我忍了又忍,终是破涕为笑,伸手拉他耳朵:“好啊,我记下了!哼,我才不会为你哭呢!”

“原谅我啦?” 他微有喜色。

我突然安静下来,凝视着他,极诚恳道:“祈求原谅的人该是我。你与。。。依依的前事,我略有耳闻。我不敢奢求取代她,我只盼能弥补,弥补因我造成的遗憾。攸暨,我可以加倍对你好。”

他的笑容亦褪去,小心的将我放下。他眉心微颦,迷惘地望向晴空:“弥补。。。不必了。能被弥补的便不该称之为’遗憾’。月晚,我自是希望你对我好,此乃我多年夙愿,却非是你代替任何人对我好,是你甘心情愿对我好,是你。。。爱我,一如我爱你。”

静立于他背后,我惭愧的无言以对,少倾,我低声致歉:“对不起。攸暨,我对你的心绝无一分虚假,我只是。。。不能。。。爱你。我不及你,尚做不到能以命。。。”

“所以啊,”,他大剌剌的笑着,忽转身,轻轻地弹我脑门儿:“我说了’不必’,早知你做不到呀。你不曾陪我赏月谈笑,你不曾为我做炊,你不曾为我裁剪衣衫。。。月晚,我不怨亦不奢求,因我心中分明,你与她本就不同。”

相识多年,我能看懂他佯装轻松背后的深深哀伤,心疼霎时便蔓延开来。

我蓦的异常激动,牵住他衣袖一角,哽泪倾诉:“我可以!赏月,做炊,裁衣。。。我都可以!你喜欢听琵琶么?我可以为你抚琵琶!我陪你跑马,行猎。。。攸暨,我都可以!”

可怕的寂静交织在二人之间,片刻,他俊美面容依旧含笑,而眼神透露无限疲惫:“你可以,只是为了弥补。可我不需要。”

“阿耶!阿娘!阿耶!”

池飞怀抱惠香来在我们面前,惠香刚刚睡醒,柔软稀疏的发仍披散着,身穿我为她缝制的嫣红吊带裙,肉乎乎的小胳膊欢快舞动,活泼可爱,十分惹人喜欢。

攸暨快步迎去,笑着接过了惠香。一大一小头抵着头,叽叽咕咕的不知说着什么。我匆忙擦净泪水,努力装作无事,然而做不到,眼前的温馨场景令我更加懊悔。

我杀了攸暨的孩子,他原该抱着自己的孩子尽享天伦!他对我的真心,竟只换回我不辨是非的残忍。

“公主!”

在池飞充满担忧的连连呼喊声中,我不顾一切的跑着,哭着,迷茫着。

转过十余日便近了人月两团圆的仲秋佳节,我神思恍惚的症状愈加频繁,人也迅速消瘦了。如此异样自然没能瞒过众目,她们纷纷开导我,劝我不必为之思虑。柳意还道府内供奉了许多镇邪护宅的神物,没有任何’东西’能伤我。

“镇邪。。。鬼神。。。”,不自主的把玩十指,我喃喃自语:“原来这世上确有因果报应。”

柳意愤愤不平道:“因果报应便是陈氏恶有恶报!不,她死有余辜!”

池飞沉默不语,然她也是焦眉愁眼,不知心里如何盘算。

芷汀执一根金针拨弄灯烛里的烛泪,她看了看池飞,见池飞无话,便又转视我,忧心忡忡道:“公主行事向来果决,却为何对此事如此纠结?陈氏结局乃其咎由自取,天地有灵,必知公主对其已足够仁慈!”

柳意见我只痴痴的盯着铜镜中的自己,忙搀我起身。我似木偶般任她搀着走向床榻,听柳意絮絮不停道:“陈氏生前说的那些歪理正是要教公主良心不安呢,可公主何必自责?她既作恶在前,难道公主竟不能为自己讨回公道?!细算,张娘娘,薛郎,两个孩。。。”

恐我沉湎于往年的痛苦,芷汀忙拉住柳意:“眼下你我应为公主守夜啊,吩咐旁人终究不能放心。”

柳意因知失言,便不再说什么。三人稍一商议,定下是夜由柳意陪我。我与柳意同盖一条锦被,主仆并肩躺着,起先毫无困意,说了大半夜的话,记不清何时进入梦乡。

梦中的我仿佛仍与柳意闲话,忽觉口渴,遂教她去端水。模糊可见柳意的背影犹在床侧,诡异的’嘀嘀嗒嗒’的声响再次入耳。我惊恐万状,视线死死盯住卧房的门,生怕那女子推门而入。本能的去寻柳意的手,手一晃,人便醒了。

睁眼的这瞬间,见设在床侧的那排香烛所剩无几,知自己已熟睡许久。也几乎是在同时,我发觉身旁竟空无一人,正惊慌,房顶’咔嚓’乍响,紧接着便是倾盆大雨,耳朵里,心里,轰隆隆响成一片。

我嘀咕着’下雨了’,一丝疾风入室,一簇簇烛火嗖的同时晃动,在摇摆斑驳的烛影之间,竟有一道暗影纹丝不动,似女子的窈窕模样,投映于窗纸之上。一袭长发为风吹开,如粘湿海藻般绕上窗棂,继而诡异的开始延伸。我此刻只觉身子异常轻飘,喉口又干又紧,下意识的便想呼救唤人,却是不得发声。

柳意端着一盏热水回到卧内,心笑说,方才公主在梦中连连唤‘水’,必是睡前说多了话、损了津液才会口渴难耐,这天儿眼看就要亮了,公主晨醒时正好能喝上温水。

悄声放下玉盏,柳意蹑手蹑脚的回床继续歇息,却见公主并没有躺在原处熟睡,居然缩坐床角,两臂紧紧的环抱肩头,口中似念念有词,只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忽见这番怪异场景,柳意当即心话不妙,年幼时尝在掖庭见过同此时一模一样的场景,那是一个患了疯症的宫人,同公主一样的年轻。据说,她在夜间当值时遇到某种’不干净’的东西,那宫人后来被少监派人带出掖庭,再然后,谁也不知她是否病愈。

柳意不敢再深想下去,她满含期待的唤了一声‘公主’。月晚的视线转的那般快,认出柳意,双瞳睁的不能再大,又风一般,立即自那床角窜至床侧。她已彻底崩溃,急需向最熟悉的人倾诉心底的无边恐惧。

“她来找我了!怎么办?柳意,是她!是宁心!我明明是无神论者,我不该相信地球上存在鬼神!!可我。。。竟真的看到了她!我不得不信!柳意,鬼神真的存在!柳意,你看,那儿!还有那儿!真的是宁心!真的是她!我杀了她,所以她回来向我复仇!!”

公主说的这些话,柳意似懂非懂,因看公主正跪在床侧,情绪又异常激动,怕她失了平衡摔落受伤,慌忙扶住她,劝她先躺下。

柳意越是这般,月晚越是急躁,认定柳意并不理解自己。月晚愈发疯狂的喊嚷,眼中的恐惧犹夹杂一分不甘。她的手忽指东忽又指西,极力向柳意证明宁心的魂魄曾回来,盼求柳意能帮自己赶走宁心。然而,柳意匆忙扫视一遍,一无所得。

在相伴多年的一众姐妹中,柳意自知平庸,有时还会自嘲一二,然此一时,她瞪着公主,一个言行疯癫全然不似往日的公主,同时耳朵里充斥着那些不断重复的胡言乱语,平庸如柳意也能即刻推断,公主怕是被什么异物给惊着,继而。。。疯了。柳意素来不善思考,因此,当这个极其可怕的念头甫一浮现脑海,她只觉不寒而栗,她直想尖叫发泄,却怕被房外的婢女们听去,只得硬生生的强忍,忍的柳意是心肺巨痛。

疯了,自己自幼服侍的公主居然疯了。

但柳意不敢过多耽搁,她跑出卧房,打发人去请池飞与芷汀速来。她二人原在熟睡,闻是柳意相请,便知必是公主那里出了要紧事,倦容一扫而光,不及更衣绾发,只穿了绣鞋便离开了各自寝卧。

池飞小跑了一段路,忽驻足,对旁人吩咐:“回复苏娘子,便说我稍后便至,教她先与袁娘子商议。”

“是。”

改道,池飞赶往驸马武攸暨的起居院。

池飞服侍公主已是二十载,她了解那个男人对公主的专情,一如她深谙公主的脾性喜恶。她至今仍能清晰忆起,所有他精心准备的礼物、他有声有色的趣闻,无不令公主欢欣雀跃,她也听芷汀讲述过巴山险情。一个男人,既能取悦你,更能舍命护你,完美的无可挑剔。尊卑有别,身为李家家奴,池飞虽不敢质疑公主的决定,但十年前,她曾真心因武攸暨的落选而为之同情。今夜,婢女们道公主卧内隐约响起过呼救声,池飞表面镇定如常,实则已深深无措,她预感自己或许无法应对,而这件怪事,没道理向这世上最爱公主的男人隐瞒。

家奴不敢阻挠池飞,却亦不敢擅自推开驸马的卧门。池飞长于掖庭,深悉卑位者的心境,她不怒也不怪罪,轻巧巧的推开了那扇门。

“婢子上官氏求见驸马!”

如是呼喊了四五声,池飞已来在匡床附近,才要再唤,帷幔忽的被拉开,便见驸马急迫地冲下床。

“月晚一切安好?!”

时移势易,斯人如故。池飞竟因驸马的寥寥六字而热泪盈眶。这一瞬,她想到了自己的身世,她想到了柳嘉泰,忽忍不住向天发愿,此生不取锱铢富贵,唯求他待自己始终如一。

池飞略略迟疑,小声对驸马道:“兴许。。。不妙。”

武攸暨深信上官池飞绝不敢在此时此地对自己撒谎,但他抑制不住地抗拒池飞的猜测。

“怎会。。。有失。。。她怎会。。。”

灯下,池飞注意到驸马的面色急剧低沉,她明白,驸马已六神无主。因为池飞、驸马乃至世人皆知,公主会哭泣甚至会悲伤,然而,在属于她父兄的大唐山河之内,在视她若生命的太后的眼前,又有何人何事能威胁公主的安全?可惜啊,池飞心中连连摇头,只恐今夜无人能眠。

池飞壮着胆子拉起了驸马的手,她深感不可继续拖延,免不得急切的冲他喝道:“公主真若有失,事无巨细,皆需驸马定夺啊!”

武攸暨这才有了一点头绪,他神思恍惚的看着面前的上官池飞,迟缓地点点头,便随着池飞一道走出卧室。

万物无声,唯大雨滂沱。二人沿回廊行了片刻,蓦的一记震耳欲聋的雷电,武攸暨突然精神大震,松开了池飞的手。

“月晚定在等我!”

池飞不知应如何形容驸马此刻的表情,他似乎有太多情绪,而她无法一一辨析。不过眨眼间的功夫,他已冲进雨幕,紧接着,他的身影被那片幽暗彻底吞噬。那般快的速度,池飞根本不及跟上,只能瞧见被他甩掉的小檀木屐。

“哦!”

在追赶的半途,池飞忽恍然大悟,心话大抵是夏夜、暴雨以及惊雷令驸马想起了仪凤三年的一桩旧事吧。原来他至今不肯放下心结,或许他认定如果当年的自己能跑快一些,如果当年的自己能追上公主与薛绍,也许每个人的宿命都不必如此可叹。

“宿命。。。”,池飞驻足,垂首打量一身狼狈的自己,无奈悲叹:“是缘是劫,皆是天意。”

待来在公主的起居院,池飞不敢置信的望去,才知自己的不妙预感竟真的做实了。公主正与驸马纠缠,她对他一时骂一时哭,而驸马不言不辩泥塑般立着。他怕伤了她,并不敢抱她,只得虚张双臂,唯恐她不意滑倒,他好及时扶她。芷汀与柳意便在不远处抱在一起哭着,但芷汀的哭声更为悲恸,无比疼惜的凝视公主。

池飞一步一顿的走向几人,不敢抬头,像是犯了错的孩子,明知自己不得不去,却打心底里害怕接近。公主近来本就十分消瘦,此刻整个人被暴雨冲刷着,湿腻乌发紧贴着她的身子,若非露着一片雪白寝衣,池飞简直无法在这夜雨里辨认出公主。

池飞才想开口问一问柳意这前前后后的经过,谁也不曾想到,公主居然跪倒在驸马脚旁,驸马不及扶住,下意识的也跪下。池飞三人便紧随驸马跪地,池飞再难控制情绪,任热泪涓涓满面,和着冷雨,人生中第二次感受何为锥心刺骨。

“我错了。。。攸暨,你教宁心走吧!我好怕!我承认我恨她,可我没想让她死!求你帮我!”

武攸暨的一腔热血已凉,四肢百骸都不再似他的。心爱的女人就在自己的面前痛苦嚎啕,教他魂牵梦绕二十年的那张脸几乎埋进了肮脏泥泊。他是如此心疼,他想抱住她,竟动弹不得。

当他的手终于能伸向月晚时,月晚却惊恐不已的退缩。她白净纤足便在那泥泊里趟过,任污泥枯叶粘满她的足,她的小腿。她随手抓起什么便砸向他,又用满是污泥的手抱住自己。

“是你不该辜负宁心!你为何不肯娶我阿妹?!是你害死了所有人!阿娘!旭轮!他要害我,我想回家!阿娘!旭轮!”

芷汀周身一颤,唯恐公主吐露那个秘密,忙要去搀公主,却忍不住一声尖叫,只见公主昏沉沉的躺在了泥泊里。公主晕了。而下一瞬,驸马终能将她抱起。

“我若能放下你,”,攸暨眼中是灼灼之色,泪雨滴落在她眉心依旧皱起的睡颜:“便也不会负她。”

雨声淅沥,眼看着快要停了。月晚睡的极沉极稳,一室的香烛已是熄灭大半,轻微摇晃的朦胧烛光,在她恬静面容晕染出一层淡淡华彩。她已被更换了干净寝衣,微湿乌发逶迤在她的身侧,只几根发丝儿绕在她胸颈上。

柳意哽泪细述前事,公主直嚷宁心便在房中,她需避开宁心。自己的力气按不住公主,被公主跑出了卧房。稍后,芷汀冒雨赶来,二人担心淋雨伤身,欲搀公主回房,但公主仍是不从,挣扎间还抓伤了二人。

“上官姐姐,眼下你我。。。如何是好?!”

池飞心里正缜密盘算,自己的名忽然入耳,她下意识的张皇看去。柳意见最有主意的池飞竟是这般无措的模样,不由得更为害怕,一扭脸,呜呜呜呜的哭了起来。

芷汀吩咐完家婢们务必守口如瓶,回房,正看见了这一幕,她暗暗皱眉,装作镇定的询问池飞是否无计可施。池飞暂不言语,瞥了瞥驸马,见他斜倚床围,仍一瞬不瞬的凝望公主。二人近在咫尺,却不知她何时才能真正清醒,明了他的温柔存眷。

“方才细算日子,”,避着驸马与柳意,池飞对芷汀耳语:“再过两日便是陈氏的’三七’,莫非此次。。。当真是鬼魅作祟?”

芷汀的脸色当即煞白,她紧抿嘴唇,只用力的点了点头,赞同池飞的猜测。少顷,池飞招手示意柳意近前,道公主身娇命贵,待天明,必须立即请医诊治,随后上报太后。

二人纷纷认同,池飞面色平静,道:“公主在太后心中的份量,你我无一不晓。太后必降责罚,我愿一力承担,你们不需多话。相识一场,我只两件要事托付,其一,自是请你们尽心侍奉公主,呵,我大抵是多此一举了;其二。。。唉,罢了。”

柳意又是感动又是愧疚,拉着池飞的衣袖,极不舍的哭哭啼啼:“今夜之事本是我的过错,是我不该擅离公主,却要上官姐姐替我枉担罪责!”

池飞柔柔的笑着,抚开那些粘在柳意脸侧的缭乱发丝:“柳意,我本罪臣之后,多活了二十六载,我知足了。你们与我不同,仍有家可归,有亲可恋,我则无牵无挂,走也走的心安。”

此时此刻,袁芷汀心知任何的同情和泪水都是对池飞的侮辱,便强忍泪意,含笑对她道:“我晓得你尚有牵挂,你放心。”

池飞的眼眸里终于泛起星星点点的泪光,她感激不已地抚一抚芷汀的手,轻声道:“多谢。”

这时,武攸暨稍侧目,望向对月晚忠心耿耿的三人,他才要开口说话,却听苏柳意无不惊喜的失声喊道’公主转醒了!’。攸暨陡然一惊,匆匆回看眼前人,热泪急涌,眸似星辰。

“月晚!”

月晚虽已睁开双眼,然无半分神采,她略略扫了一遍床前这四人,怏怏道:“我病了么?攸暨怎会在此?张娘娘为我担心了吧?宁心不在么?”

四人本欣喜若狂,待月晚话落,却比她昏睡时更加的慌张和忧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为何会问起那对母女?难道她不记得她们已不在人世?

月晚自然看不出他四人的异样,她身上毫无力气,偏要坐起,攸暨伸手欲搀,她却唤了柳意:“张娘娘晨间才道不许阉宦们以后为我更衣,何况你这外男?你今日不需读书么?哦,是了,你入宫定是为观射礼。”

三人听的一头雾水,唯池飞含笑对月晚道:“公主,武郎专程来此向公主致歉呢。前几日自宫外回来,公主不是抱怨了武郎好一通么?”

月晚颦眉,忽恍然大悟,软绵绵的一拳捶在攸暨肩头:“都怪你,我尚不及问明恩人的名姓,你却拉我跑走!还不肯把钱分给我与宁心,害得我们不得不徒步回宫!”

池飞虽只三言两语,但芷汀和柳意都已记起此事,她们清楚公主口中的’恩人’便是后来成为她丈夫的薛子言。可看眼前情形,公主兴许是失忆了,她的记忆定格在了上元三年的重九,定格在与薛子言重识之前。

而那一日的经过于当事人来说更是难以忘怀,攸暨唇角不自禁的上扬,泪却难收难止:“怪我,怪我,求你原谅我。月晚,我再不会与你争吵,再也不要分离。”

月晚斜他一眼,眉目弯弯,添了几许神采:“道是登门道歉,却空手而来,你当我好骗不成?!”

攸暨依旧一眨不眨的凝视月晚,唇边笑意更深,泪水愈发滚烫:“明日不去学堂,我只陪你顽闹,咱们去东市看眩术,去西市买胡饼。。。你喜欢的,我都买给你。”

月晚噗嗤一乐,使衣袖轻缓的专注的替攸暨擦泪:“好啦,我逗你呢。若被学伴们瞧见,可是要笑你没出息呢。攸暨,我不需你赔罪,但你好好的哄一哄阿妹吧,她右脚心磨出两个水泡呢。”

自得知月晚突遭意外,攸暨便觉似飘在云端一般,晃晃悠悠,总也没着没落,此一时,她终于醒来,忘却了一切不幸,可仍记得他,他似乎应为此而欣喜,但笑意却真的难达心底。他只想拥住月晚尽情痛哭,却怕惹她惊疑,惹出更多事端。

月晚再一次问起鹃娘母女,又道自己很饿,想吃东西。芷汀强忍不哭,轻声道:“宁心贪杯喝醉,张娘娘正守着她呢。我这便吩咐旁人去为公主备膳。”

月晚指了指攸暨,咯咯笑道:“客人在此,你竟不知要询问他的口味?”

芷汀只得硬着头皮演下去,武攸暨却是十分自然,笑问月晚:“咱们口味一致,你倒忘了么?”

月晚狡黠的冲攸暨眨眨眼:“我故意考验芷汀呢。”

横竖这座太平府奢美阔气堪比皇宫,月晚也没看出异样,同攸暨有说有笑的吃过东西,便教池飞为她梳洗装扮,还饶有兴致的挑选花钿。十余个珍宝匣,都满满登登的,金箔螺钿云母珍珠,花草云纹虫鸟。。。各种材质,千百样式,直教人挑花了眼。

攸暨静望月晚,她的烂漫笑容于自己真的已久违多年。正如这笑容只在自己的梦中出现过,他明白眼前的一切也只是一场梦,她终会清醒,面对那些锥心之痛,面对她与自己之间的是是非非,但既然她把他留在了她的梦里,他便安心的扮演一次梦中人吧。

“这个好,”,攸暨替月晚选出一枚十分妩媚的花钿:“戴它吧,我喜欢看。”

攸暨异常紧张,心里敲开了热闹的锣鼓点。曾经,这件事真真正正是他的梦想之一,假如当年如愿结为夫妻,他必每日为她贴花钿、画蛾眉,执手一生,愿作鸳鸯不羡仙。难道世人的梦想终究只能在梦中实现?

月晚狐疑地看向他,他不由得脸红耳热,青葱少年般尴尬的挠了挠头,再不敢与她对视。月晚抒怀大笑,趁机讥讽他几句,但也没有伤攸暨的心,取过柳意手里的呵胶,将攸暨挑选的那枚花钿粘在了眉心,欢欢喜喜的对镜欣赏。

“你的眼光还不错嘛!诶,攸暨,不知谁家娘子有幸嫁你为妻。”

攸暨一时忘了梦境或真实,只叹原来’完满’竟是这般甜蜜滋味。

月晚受惊失常本就是在深夜,又闹了这一个时辰,着实是累极了,很快便又安然入睡。

“驸马,先前。。。有何吩咐?” 池飞小声问道。

攸暨人已在房外,是月晚着人’送客’把他送出了房外。窗旁,他长身而立,借一指缝隙,勉强能看清月晚的身影,心愿她一夜好梦。

他目色何其温柔,平平静静道:“容我三日。我去向太后请罪。”

翌日用过早膳,攸暨依约来见月晚,他夫妻要一道外出游玩。月晚着男子装束,走了几步路,她向攸暨抱怨自己的乌靴略宽,并不十分合脚。

二人行径海棠树下,花期早过,枝桠挂满了密密匝匝的海棠果,果子将熟未熟,偶有两三颗成熟的,隐在繁稠绿叶间,鲜艳似火。隐约可嗅清新果香,月晚的唇微微嘟着,晨风拂过她耳畔碎发,她随手折下一颗青白的果子抛上落下。。。如此不起眼的细碎小事,却令攸暨浑然入迷。

“你不爱走路,我便背你走。” 话才出口,攸暨不禁对这宠溺语气大感疑惑,他对她极少有这般情愫,他觉得此刻的自己更像是她的父兄而非爱慕者。

月晚使果子砸向攸暨,他轻松接住,握在手心温柔的反复摩挲。只是那果子太青涩,竟微微硌手,仿佛是无声的提醒他,不要入梦,不可沉睡。

“讲大话,”,月晚满脸不信:“至多一刻,你便要烦我了!”

攸暨悄悄地扔了那果子,故作不耐烦的回她:“是了,是了,你晓得自己总不教人清闲便好!”

芷汀并七八个家奴不远不近的随行,望着公主与驸马拌嘴玩闹,心中忧喜参半。对于驸马此人,芷汀也是一向欣赏且钦佩他的深情,加之她洞悉公主的秘密,因而远比池飞等人更加期盼公主能够真正接受驸马的爱意,早日迷途知返。

洛阳的规划与长安相似,亦是矩形城廓,俯瞰城内百余坊,皆整整齐齐似豆腐块。南北称街,东西称道,均笔直宽阔,遍栽槐榆,四通八达。清凌凌的洛水穿城而过,南北市分设在洛河两岸,市内商户愈万,游人如织,比肩继踵。你吆喝我询价,吵嚷谈笑,好不热闹。

逛了大半个时辰,月晚并未察觉被骗,只偶尔念叨怎不见那两个能凭空变出甜瓜的眩术艺人。攸暨会心一笑,月晚没旁的喜好,单单对异闻、鬼神、眩术之流情有独钟,至今未变。

自与月晚相遇,正如她的口味成为他的口味,她的喜好也成为了攸暨的喜好,但在她下嫁薛绍之后,不,在她闯入含象殿求二圣赐婚后,攸暨开始极力的改变自己。他品尝她厌恶的食物,他尝试她素来轻视的某些举止,却发觉难比登天,或者即便他做到了也无法令自己产生一丝丝的愉悦,因为他终究失去了她。他恨自己挣不开那道无形枷锁,与她相识仅仅十年,为何却要被她改变这一生?那时年少,不懂‘爱’的意义,因而攸暨向自己立誓,绝不再对月晚有一分一毫的好。他避免与她相见,他不认为这是’逃避’,而是她不配再得到自己的注目。

在月晚婚后次年,攸暨于明德门下与她狭路相逢,第一瞬,他想责问月晚为何不携宫人随行服侍,却知自己没有资格。当那年的初雪落在眶睫时,攸暨登时心酸不已。他不怨她,亦不恨自己没出息始终不能摒弃对她的感情,他只是仍想不透,为何最能令彼此快乐的两人竟无缘结发?堂兄武三思的几句调侃令攸暨彻悟,他曾经对她的冲动表白,于婚后的她只留不安和尴尬,或许薛绍每每想起时也是十分介意吧。攸暨决意远走绰州,但他告诉自己这绝不是为了月晚与薛绍的幸福,他只是为了自己能拥有相对轻松的后半生。

攸暨时任吏部主事,又是武家子弟,解职从戎这样的事自是不能瞒了天后也就是而今的太后。向天后辞行的那一日,天后的怒意出乎攸暨预料,但天后最后并没有勒令他留下,只一句深情叮嘱‘倘或念念不忘,那便早归’。攸暨叩首跪安,看遗憾的泪一滴又一滴。李钦得了消息,赶在攸暨出城前追来相送。李钦直白问他‘可是为了月晚’,他嗤笑道‘怎会为她?我往漠北,是为立功报国,是为紫袍玉带’。李钦哪里肯信,颇义气的告诉他‘放心,我必不教她知晓’,攸暨抿唇不语,心里不禁悲想,纵然她知道我走了,大抵也只会舒心,不肯舍我半分思念。

就这样,在除夕临近时,顶着腊月的寒风暴雪,攸暨策马离洛,远赴西北。他拼命的用那些无聊透顶的沿途见闻塞满自己的大脑,睁眼闭眼,只有白皑皑的土丘溪流,低矮茅舍,粗鄙村音,瘦鸡懒狗。。。再不见繁华京都,壮美天阙,还有那个一笑一嗔都令自己牵肠挂肚的女人。上元夜,攸暨歇在北都晋阳的一处邸馆内,人生第一次,孤身一人异乡过节。他已病了数日,昏昏沉沉,不思饮食。裹着两床厚被,攸暨倚在窗边,推开一道缝隙,看冷清无人的中庭,看银光纷扬。他控制不住的思念月晚,想起小时候打雪仗她总会护着自己,从不许李钦李彻等皇室子孙欺负自己,她脸蛋通红嘶嘶哈哈的喊冷也不忘关心他有没有被雪球砸中,他有时会骗她说衣服沾了雪水,她便把她的裘披分他一半,两个人裹在一起取暖,永远不会分离似的。雪夜无月,但攸暨依旧在夜空之中寻到了他的月,发愿她一切安好,不要馋嘴吃酥山免得胃疼,也不要贪玩受寒。。。

忆往昔,看当下,攸暨内心深处好不挣扎,咬牙,他试着像当年一样牵起月晚的手,未料她看也不看,乖巧的任他牵着。攸暨稍仰脸,使劲的睁大双眼,等那一片没出息的酸涩湿润逐渐消失。少时牵她的手,似乎只是一种习惯,待清楚自己对她的感情之后,这习惯竟变为世上最遥不可及的珍宝。今日,在这人声鼎沸的街头突然寻回,他直想下一秒便是地老天荒。

“嗯?”

忽与一人擦肩而过,月晚微怔,不自禁的回首,久久凝望那抹沉碧身影,直到它消失不见,她仍是满面迷惘。

“攸暨,”,月晚努力回忆着什么,踌躇道:“我。。。昨日。。。病的重么?我仿佛。。。仿佛忘了许多极重要的事。”

攸暨若在此时欺骗月晚,倒也无可指摘,毕竟是善意的谎言,但他不忍也不屑趁她病时骗取她对自己的好感和依赖,便笑问:“是么?那你可要认真的想一想,究竟。。。忘了何事?”

月晚轻轻跺脚,娇嗔道:“你若知晓,直同我说不好么?攸暨,你从不会骗我呀!”

须臾之间,攸暨的心头已转过千百念想,心话,该对月晚说出实情么?可他万万不愿见她愁容不展。不说么?只恐她后半生不得不活在他和旁人为她精心编织的幻境中。

这时,芷汀赶上前来,拿了一样吃食递给月晚,笑吟吟道:“闻着倒也香气扑鼻,公主尝一尝吧。”

月晚浅咬一口,高高兴兴道:“好吃呢!攸暨。”

彼此分享着美食,二人依旧手牵手,依旧随着拥挤人潮缓缓前行,然而,攸暨的梦境已出现裂痕,它以几不可见的速度徐徐扩散,直到它崩塌幻灭的那一刻。唯一可以预见的是,那打碎梦境的真相不会令任何人愉快。

月晚的心思已不仅在玩乐上,她仍不住的聚拢回忆。攸暨却恍惚记起,仿佛杨元禧素日喜穿绿色衣衫。攸暨暗暗皱眉,月晚心仪之人怎会是他?自己从前只道他师承孙公,又与月晚相识自韶年,加之年龄相近,故而月晚更愿请他诊治。却不料。。。薛绍是否知晓?

“唉,罢了,”,月晚忽而微叹,耸了耸肩,又笑嘻嘻的对攸暨说:“一时半会儿定是想不起来了,好容易获准出宫,我可要尽兴而归呢。”

攸暨嗯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不自主的将她的手牵的更紧。月晚啊月晚,我该如何是好?

临近午时,主仆一行登上游舫。在洛河里穿行的艘艘游舫无不是贵族豪强的私产,营造的又高又宽,内外装饰也是极尽奢靡,远远望去,恰似一座座流动的豪宅。二人立于船头眺望了一番软红十丈的洛阳城,月晚道晒的头晕,攸暨便陪她转入舱内避暑。道是船舱,若忽略不计脚下的水波涌动,其实和自家后堂是一样的,只不过规模就小了许多啦。

月晚玩心大,不过歇了片刻,便来在南侧船舷处,吩咐家奴搬开一道可拆卸的挡板。她就地坐下,蹬去乌靴,白生生的两只脚丫在碧波里踢踏,数之不尽的涟漪一圈又一圈的延向远方。攸暨抛开一切愁绪,随着她一道玩闹。他们分吃一串蒲桃,果皮扔在河里吸引游鱼,还比赛谁能把籽吐的更远。二人的欢快笑声引来过往船只的不少议论。

笑着笑着,攸暨忽凝视着水面深情感慨道:“我第一次见它时,又怎会想到今日?”

“谁?” 月晚歪着脑袋,含笑看他。

攸暨也含笑看她,晃荡在水里的脚故意踩了她的脚,一字一句道:“偏不告诉你。”

月晚便不依不饶,非要他说出那人。二人玩笑推搡间,游舫正经过一片广袤无际的花林,解暑的爽气风儿送来浓郁醉人的花香,又不时吹来各色花瓣,落在篷顶,落在发鬓衣衫,落在月晚的右眼下。

“哎呀。”

月晚微嗔,抬手在自己的脸上摸啊摸,想要摘去那一瓣可爱的嫩黄。这一瞬,攸暨的世界里万籁俱寂,他甚至再听不到月晚的喋喋抱怨,不受控似的俯首吻上。他吻的只是那小小花瓣,但他想要追回的是与她有关的一切美好。

几乎同时,许是因船工手抖,又许是因风儿过大,游舫忽的剧烈一荡,月晚的身子一偏,正偏向了攸暨。意料之外,残留着蒲桃汁儿的两对唇儿居然碰在了一起。二人瞪着彼此,眼中流露出如出一辙的惊异。

攸暨正十分恼火方才的冒失举动,却看月晚的身子虽因紧张而僵直不动,眼睛却微微闭起,不知怎的,攸暨确信她愿意接受自己。真的,他们之间有太多遗憾,然而此刻,唇瓣间的这抹酸甜大抵是至纯至真的。

他拥着月晚,真真切切,花香虽浓,但他的呼吸间只有她的气息,风景虽美,但他的眼里只有她羽睫的羞涩莹泪。渐渐的,她紧绷的背松弛下来,她的手不自主的攀着他的臂。当她的柔波若有似无的蹭过他的胸膛时,他的脊背开始紧绷,吻也愈发炙热。

良久,调皮的风儿拂开遮阳的雨纹凌波纱,瞧见那一双缱绻的人儿似睡着了,一动也不动。

她整个人几乎被他裹在怀里,她不敢抬起羞红的脸庞,闷声问他:“你从前。。。也这般。。。欺负过我么?”

他垂目笑视她,替她拢一拢鬓边乱发:“哎呀,我不记得呢。”

这一回,月晚鲜见的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攸暨无声的笑了笑,一心感受此刻的静谧温馨,仿佛天地间只有她和他。他的手正箍在她腰间,忽的徐徐游走,他想寻到那处刀伤,隔衣探一探伤疤的大小。月晚自是误解了,她更为羞赧,光洁白皙的额比海棠果还要红。

“攸暨!”,月晚终于仰脸看向攸暨,然她语气似怒,眼波里却流转着诱人的妩媚光彩:“你若。。。再闹,我便再不见你。”

攸暨一愣,不明所以,待他想明白,不禁哈哈大笑,密密匝匝的亲吻落在她脸颊,脖颈,胸肩,故意惹她娇呼。

“月晚,”,少顷,二人稍稍安静了,攸暨只手撑头,看着自己怀里十分疲倦的月晚,他心中大恸,忽低低问她:“你我真若再不能相见,你会想念我么?”

月晚勉强睁眼睨他,喃喃道:“说的好像你即将远行,再不能归似的。”

她的无心之语,却是道明了二人的结局。攸暨只觉天旋地转,就连一呼一吸都极是艰难。猝然,他的一滴泪隐落在月晚的万千发丝间。她正昏昏欲睡,神态柔和。那发丝缠着他的衣带,绕着他的心。

“嗯,我将远行,兴许不归。”

月晚听不出异样,只当他是又一次同自己斗嘴。月晚唇角微微扬起,颇得意道:“我不信!你便是去了那东海之东的倭国,我教你回来,你便需回来!”

攸暨哑然失笑,眼眶通红:“你是吃定我了么?”

“是啊,武攸暨,你把我的脾气惯的这样坏,”,月晚梦呓般答他,又主动向他怀里挤了挤:“你还欺负我,我就要赖着你。”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月晚睡的比婴儿还要沉稳香甜。攸暨悄悄的起身下榻,撩开纱帘,在不远处寻到了芷汀。纱帘一起一落间,芷汀已看清公主是和衣躺在榻上,而眼前的驸马,衣衫也算齐整,她不由得微怔。

武攸暨轻咳,漫不经心道:“我不敢称仁人君子,但也绝非趁人之危的阴险之徒。”

“夫妻本是一体,”,芷汀面上一红,懦懦道:“公主与驸马。。。亲近彼此,并非违礼。”

“这般虚套言辞不必多说,”,攸暨忽正色道:“其一,月晚心有所属,我已心知肚明。”

芷汀听的是两股战战,三魂七魄似要离身一般。却听驸马又道:“当年她不嫁杨元禧,必是因大帝早已属意薛绍。人生苦短,因为我,她连年遭遇不幸,我对不起她,更不配继续羁绊她,所以,其二,我今日便会入宫向太后请罪,求太后赐御医为月晚诊治。”

不知怎的,芷汀想也未想,当即跪求驸马:“公主突患恶疾,我亦忧恐难安,只是。。。有些事有些人,不如教公主永远忘了吧!”

攸暨倒未察觉芷若这话里的怪异,他对着泪光闪动的芷汀摇了摇头,长长一叹,道:“倘或月晚真能遗忘薛绍,料太后必得宽慰,然而,是否用药诊治,唯太后能定夺。但我自己决心已下,必要入宫请罪。”

攸暨怅然不舍的凝望纱帘后的心上人,芷汀泪流满面,她依旧跪在攸暨面前,忍着一腔说不出口的重重心事。

许久,攸暨突然似玩笑般问芷汀:“天下皆道袁氏擅为相术,你为我看一看吧。”

芷汀擦了擦泪,定定的望着他,一字一句道:“驸马与公主本是天作之合,有合婚天尊为二位结绳系缘。驸马若留下守护公主,则有后福无限。”

日头稍移,攸暨送月晚回太平府。中途在马车里,月晚忽的惊醒,开口便问他是否要走。他道自己需回家了,但明日还会再来见她。月晚便笑了笑,复安心睡去。

宵禁前,与太平府一街之隔的修文坊内,太医署最年轻的医正杨元禧正教尚在蹒跚学步的儿子辨认草药,他捧着自己的心肝宝贝一样样的放在孩子眼前。孩子哪里听得懂,再受不了聒噪的爹爹,小嘴一撇,哇哇大哭起来。

杨元禧任儿子在尘土里打滚撒泼,摇头晃脑道:“哎呀,济康呀济康,家钵还要靠你传下去呢。”

身后忽一声嗤笑,杨元禧慢悠悠的回头,一时惊吓失语:“你。。。你。。。”

来此之前,武攸暨特意更换了一身新衣,更显精神挺拔,他似笑非笑的对杨元禧说:“许久未见,杨医正。”

小济康见了这陌生人,居然忘了要哭,摇摇晃晃的从地上爬起,直往攸暨的腿上贴。攸暨稍稍后退一步,杨元禧忙把那小泥人儿抱了起来。

“攸。。。驸马登门,不知。。。是为何事?”

或许是今日的夕阳太过刺目,杨元禧看着距自己不过一尺的武攸暨,莫名觉得他仿佛距自己极远,他的五官,他脸部的轮廓,亦渐渐的模糊起来。

攸暨仍是似笑非笑的对元禧道:“特求杨医正过府,吾妻昨夜突患恶疾,心病,非心药不能医。”

待武攸暨将太平公主的病情简略说罢,不知怎的,身为医家,杨元禧平生第一次没有立即思索切合病患的的诊疗计划,而是疑惑的接嘴反问:“如此现状,驸马竟不满意?你向来憎恨。。。薛子言,不是么?”

攸暨的心头浮起对杨元禧的丝丝鄙夷和失落,又转念一想,少时的自己对待感情的确太过鲁莽,令人印象深刻,大概所有人都认定自己至今仍恨透了薛绍。

因如此,攸暨便没有指责元禧,他淡漠却清晰的回答元禧:“毫不满意。她虽忘了薛绍,但她心中。。。始终无我,我只要她的真心回应。她如今神智失常,可我不能蒙骗自己。”

很快,杨元禧携了药匣随武攸暨前往太平府。下一秒,连接前后院的内垂门里转出了一个女子,橘红斜晖与院墙暗影严严实实的笼罩着她,五官身段均无法窥视,仅能看清她衣裙一角的富贵鲜艳。

女子看也不看嚎啕喊爹的小济康,招手唤来一个家奴,颇急切问:“来客何人?”

家奴道:“娘子,那位尊客乃是驸马。”

这女子正是杨元禧之妻独孤氏,她浑身微微一震,不自禁的朝丈夫离去的方向迈出五六步,周身的光影四散,十七八岁的年纪,依稀可见她秀雅耐看的姿容。

“驸马。。。驸马。。。”。独孤氏略略失神的反复咀嚼这二字。

家奴道是她不明白,于是进一步解释:“便是这朝中第一贵人——太平公主的驸马,非是安定公主的驸马。”

独孤氏瞪了那家奴一眼,不快道:“多嘴的奴子!我岂不知安定公主年近花甲,那客人如此年青,只可能是太平公主的夫婿!”

家奴慌忙跪地,八月中算不得入秋,他手心满是冷汗。

独孤氏望了望被夕阳渲染的瑰丽壮阔的天际,她在大片大片的流彩中恍惚又一次看见丈夫何其温柔的目光,却不是为自己。那隔着纱帘的匆匆一瞥,令她无数次午夜梦惊,费解至今。成婚四载,即便是床第之欢时,她也隐隐察觉他对自己从无动心,真正被他惦在心头的,除了他的药匣医书,便是家婢为他生的儿子,也是他唯一的骨血。

“济康。。。呵,原来如此。”

独孤氏释疑了,心却已跌落深渊。她冷笑一声,垂在腮旁的莹泪折射着夕阳的色彩,恰似一滴血珠。

独孤氏原路转回了内院,那挨骂的家奴方敢站起来,其他人免不得趁机奚落他几句。

“真真怪哉,”,那家奴自言自语:“阿郎仁心仁术,咱们这府宅哪日冷清过?为何娘子独独对这位驸马。。。似有怨言?”

有人道:“是啊,从前驸马不是也时常登门么。”

“你记错了!自娘子嫁入,驸马只来过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哦,我记得是。。。垂拱二年么?”

“不错,正是垂拱二年,春日里,每回登门,驸马总抱了一捧桃花。那时阿郎正准备婚事,吩咐只许病患进门,咱们还说阿郎何来空闲接待驸马。”

“是了,是了,娘子嫁来半月后,驸马来寻阿郎吃酒,其后再未登门。”

“诶,这驸马可是太后的堂侄,未出五服,太后必是要重用的,大抵是公事繁冗,不得闲暇。”

“言之有理。”

二人肩并肩走着,比赛似的均快步流星,却是谁都不说话。出了修文坊的西坊门,望向正北,除了洛阳宫,顶数太平府连绵无尽般的重檐叠角最是引人注目。

“杨医正。。。好生心急啊,此亦医家本分么?”武攸暨突然道。

杨元禧顿觉他语气十分怪异,颦眉看他:“我是。。。急驸马之所急,故而医家本分之外另有。。。私心情意。”

攸暨轻笑着摇了摇头,又说出一句教元禧莫名其妙的话:“月晚的喜恶,你了解么?”

杨元禧忍不住翻个白眼,想也不想便坦然答他:“不了解,亦不需了解。世间只驸马一人对公主倾心已然足够,不是么?”

杨元禧比太平公主虚长四岁,初识太平时,她只比济康高出二三寸而已。元禧对太平几无好感,嬉闹时,太平最是疯癫,天不怕地不怕,高宗的御用之物也敢拿来把玩;太平成日跟着当今天子,虽进了弘文馆,却不爱读书,纸拿来涂鬼画符,笔拿来斜插鬓间,手上的墨汁沾在脸上,脸上的墨点又混着她的鼻涕晕开,元禧爱翻白眼的习惯便是因太平而起;而当太平陡然安静时,她眸中竟是看尽百年悲欢似的超然物外,元禧着实捉摸不透。那时父亲尚在,时常对元禧念叨一定要想法子成为太平的驸马,她是高宗和武后的心头宝,若能娶她,有如青云直上,可保一生富贵,亦能福荫子孙。元禧听听便过,从没听进心里去。

杨元禧对武攸暨的评价是‘教人心烦’,第一次烦他,是在咸亨二年的除夕宫宴,也是十一岁的元禧第一次遇见攸暨。元禧发现太平身边又多了一个跟屁虫,生的比太平这女儿家还要精致,好奇的多瞧了一眼,向旁人打听出他的身份,得知是武家新贵。元禧很烦攸暨对太平频频示好,更烦自己的视线总也忍不住搜寻攸暨和太平。日复一日,便与攸暨认识了,后又变成能在一起喝酒谈天的交情。

攸暨没有回答,而是恳求般对元禧道:“她这病。。。即便痊愈之后,也望你能多多照拂。”

杨元禧没好气道:“太医署内有生徒百余,家中也常有病患求医,我没得空闲。除非太后令下。”

攸暨知是襄王无梦,他不好点破月晚对杨元禧的心意,便也不再多说。

太平府内宅,月晚正在自己的起居院里荡秋千。她才睡醒一觉,所以精神大好。众人知她神智不清,担心她在踏板上站不稳,因而不敢用力推她。她因不过瘾,不停的催促她们。

“这哪里是荡秋千?再推高一些!”

“是,是。”

杨元禧只知太平是因受了惊吓导致精神失常,却丝毫不知太平、攸暨和陈宁心之间的是非纠缠。他此刻完全是医者心态,一心想为病患望闻问切,没注意攸暨止步在了院门。

“袁娘子,驸马已请来杨医正。” 两个侍婢将杨元禧一路请到芷汀面前。

杨元禧细观太平,她的确是神态轻扬,笑容开朗,与薛绍离世后迥然不同。

月晚也看到了杨元禧,她笑着笑着,但渐渐的安静下来,待秋千不再晃动时,她梦游般一步步挪到杨元禧的面前,眸中的偏执幽光有点骇人。

“元禧,你救救子言,”,月晚死死抓住杨元禧的手,她眼眶蓄满泪水,却是一滴也未流出:“有人要杀他,你知道她是谁。他正在刑部牢中,你一定要救他!芷汀,芷汀,你快去看一看崇胤,他还在睡么?不,不要吵醒他,他会哭,他会找阿耶。呵,其实我的崇胤很乖,他知道我近日担忧子言的安危,他不会再教我操心。”

杨元禧忍着手上剧痛,言辞和缓的对太平说:“好,我救他,我来此本就是为救他。公主,你才历生子之苦,容我为你把一把脉吧。”

“嗯,多谢。”

攸暨在院门远远的看着,平静处之。他自是听不到二人的对话内容,他只清清楚楚的看到二人的投影在斜晖下已成双。或许真正的喜欢不该是占有,而是助她得到真正的幸福。转身,攸暨准备入宫。

池飞在府门追上了驸马,池飞喘息艰难:“驸马此去。。。可有话。。。留予公主?!”

武攸暨的表情看不出一丝波澜,只胸口猛的一下剧烈起伏,终闲话般笑道:“望你转告她,这辈子究竟谁欠了谁,大抵是算不清了,下辈子,哈,教她为我生个孩子吧。”

他这般说完,池飞猝然泪下,说不出轰轰烈烈的赞颂之辞,任何言辞都不足以表达她此刻的感想。眼前的结局虽是因驸马而起,却非是他的过错,然而这世间有一些事,无人能理清对错,却总要有一个人,去承担。池飞当然盼着公主能够早日清醒,可谁又能预测未来呢,倘若公主无法病愈,那么,驸马的牺牲将会成为一场有始无终的莫大遗憾,公主再不会记得曾有一个男人如此深刻如此悲伤的爱过她。

“表叔。上官娘娘。”

薛崇简才行过(虚)七岁嘉辰,人长得还没马腿高,却偏爱骑高头大马。月晚拗不过儿子,不得不由着他,对家奴们千叮万嘱,务必好生看护,牵紧缰绳慢慢行。即便没有月晚的命令,家奴们又哪敢松懈,谁人不知,自家这位小郎君可是全天下唯一敢在太后膝头打滚儿、在圣人怀里撒娇的大贵人啊。

隔着一段距离,薛崇简已望见了攸暨和池飞,但他玩心大,未曾瞧出二人神情有异。崇简压根儿不想与这继父打照面儿,心里极其别扭。待家奴们抱着自己下了马,他遂不情不愿的冲二人喊了一声。

“崇简!崇简!”

武攸暨高声呼唤正撒丫子往府里跑的薛崇简,池飞也帮他拉住了崇简的衣角。

“你父亲大人有要事吩咐你,你用心听。”。池飞险些泣不成声,好生忍着,拍拍崇简的小屁股,又将崇简往攸暨的面前推了一推。

薛崇简甚为不快,只因顾着池飞在月晚跟前的份量,便也没有继续跑,不乐意的’嗯’了一声。

攸暨屈膝蹲下,视线几与崇简平行。别离在即,攸暨细细打量眼前这命格非凡的童儿,满眼满心都是喜欢和不舍。当然,他从没真正讨厌过这个月晚甘冒性命危险带回洛阳的儿子。前几天,武家众人聚在一起饮酒观舞,攸暨听说被囚禁苑的嗣雍王李守礼挨了一顿板子,源由不明,都猜是太后仍对李贤当年的谋反背叛耿耿于怀,所以便借他的嗣子发泄恨意。当时攸暨心中下意识的感慨,万幸我家崇简能讨太后喜欢。

“崇简,”,武攸暨没有子女,多么可悲,他的孩子居然是因他深爱的月晚而死,多么可笑,他竟无法痛痛快快的恨她报复她。握着薛崇简的一双小手,攸暨抑制不住心底的凄楚,当着孩子的面流了几滴泪:“听你阿娘的话,孝顺她,别教她动气,用心读书,努力加餐。”

诸如此类的说教薛崇简可是没少听,太后、舅父、娘娘们隔三差五便要提点他。此刻攸暨说的,孩子同样是烦的紧,却因为瞧见攸暨落泪,他内心忍不住欢呼雀跃,恶作剧般的想尽快把这件新鲜事儿告诉旁人。

薛崇简极用力的连连点头,很友善的笑眯眯答复攸暨:“表叔尽管放心!”

“嗯,好孩子。”

攸暨目送崇简跑远了,池飞忍不住问他难道不准备与月晚最后话别。

“何必,”,攸暨望向近在咫尺般的恢弘宫禁,池飞看不清他是悲是笑:“被她瞧见,又要来烦我,我怕我脱身不得。”

却说那恢宏绮丽的洛阳宫里,可巧,昨夜的太后武氏亦未能安眠。当雷雨乍响时,她自黄玉宝榻惊醒,仓皇四顾,亿岁殿内一片阒然,唯有身侧的男子犹在梦乡,间断的打着轻微呼噜。

武氏怔怔地凝视正值盛年的冯小宝,忽然,她的手自他躯体缓缓抚过,激动似的,不自主的轻微颤抖。手,浅浅纹路纵横交错。躯体,肌肉结实且十分光滑。毕竟,他今年只三十又六,而自己比他足足年长三十载。三十年,真真是漫长啊,足够两代儿郎长成能为国浴血的战士。

少顷,冯小宝觉察,他困倦的略略睁眼,撒娇讨好般冲武氏笑了笑,手自然而然的搭上她浑圆腰身,遂又酣然入梦。武氏唇角微扬,似乎想回他一笑,却觉眼角微湿,鼻头泛酸。随手抓过一件什么披在身上,武氏在奢华空荡的大殿中漫无目的的踱步。

五姓七望,商贾出身的武家自是难忝其列,虽说祖父武华并诸子志气不输,使尽浑身解数投身宦海,父亲武士彟更是在群雄逐鹿之际押对了宝,跟对了主公,从一个仅统领五十人的’鹰扬府队正’,一跃成为开国功臣,累迁工部尚书,荣封应国公。但放眼朝堂,武家仍属低微寒族,或许,唯一能令武氏稍感骄傲的是母亲的家族。

高祖第五女长广公主的驸马赵慈景战死沙场,公主遂改嫁母亲的堂弟杨师道,因而得知年已四旬的母亲崇信释教多年,从无婚约。高祖闻之,亲为鳏居的父亲赐婚,因如此,武氏的许多亲戚是实打实的皇亲勋贵,比如父母的主婚人长广公主,比如长广公主的妹妹安平公主嫁的是母亲的堂侄,比如齐王妃需称母亲为姑,比如母亲的堂姊妹嫁给了前隋文帝的亲外甥豆卢宽,而豆卢宽的姐夫是他的表兄窦抗,此人亦文帝之甥,又为高祖发妻之族兄,常入内廷与高祖欢谈,宫中皆以舅相称。。。林林总总,尽是根深蒂固的关陇显贵,也尽是助高祖奠定大唐江山的功臣,他们互为姻亲,盘根错节,辈分混乱,武氏理都理不清。

玄武门之变,秦王杀兄杀弟杀侄,长安城连日戒严。高祖退居大安宫,大部分元从功臣包括父亲的仕途就此风雨飘摇。还不怎么懂事的武氏看到父亲额间的皱纹一日比一日加深,人也变的十分情绪化。再然后,贞观九年的初夏,高祖驾崩,父亲闻讯,哭至晕厥,一病不起,是年病故。天恩浩荡,皇帝追赠父亲为礼部尚书,谥曰定。这是父亲在人世间走了一花甲后得到的最大荣耀。

武氏自幼便心思活络,能言善辩,父亲时常惋惜她非男儿身,但也仅仅是惋惜,他已有元庆、元爽二子,皆为原配相里氏所出。父亲去世的当夜,在哀伤痛哭之余,武氏注意到堂兄弟与二兄多次嫌恶的瞥看一夜白发的母亲。武氏遽然大惊,母亲本是继室,膝下无一男嗣,父亲留世的不菲家产,她母女四人恐难继承。阿姐已聘于贺兰家,纵然尚未成礼,但依大唐律法,阿姐乃贺兰家新妇,即便武家涉及谋反这般不赦之罪,亦不会牵累阿姐。自己年仅十一,小妹尚是垂髫幼女,真若诸兄狠心,恐自己与小妹只能随母归家,好在杨家主事的两位表兄往日里总是亲亲热热。

待武氏对母亲说罢自己的担忧,母亲苦无良策,只怨自己命薄如纸。是日起,母亲更加和善、谨慎的对待元庆、元爽等人。赶上母亲的一位堂姐登门安慰未亡人,武氏借话头,将事情透漏给了这位表姨。表姨颇为同情,但也道万幸还有杨家为退路,’或送二娘入宫侍君,如此一来,料武家诸儿不敢为难’,并说自己的女儿燕氏如何如何得宠。武氏安安静静的听着,心底好不羡慕。她自是早闻那位表姐的大名,在皇帝尚是秦王时便入府侍奉,贞观元年,立为贤妃,年仅十九,并为皇帝生下第八子。面对表姨的善意,母亲却犹豫了,道女儿个性直爽,颇有主意,恐会触怒天子。表姨浑不在意,信誓旦旦道入宫之后自有贤妃帮衬,何况后宫之主长孙氏为人宽厚,不嫉诸妾,教母亲尽管安心。

贞观十二年,得益于贤妃燕氏的举荐,武氏话别了泪水涟涟的母亲、姐妹,饱含期待的奉旨入宫。她的美,惊艳了整座太极宫,撩动了皇帝的爱美之心。一个御赐的’媚’字,不知惹出多少嫉恨的女儿泪。四十岁的皇帝,十四岁的武氏,每一个属于二人的夜都是那般旖旎澎湃。武氏对皇帝的感情不止臣子本份,更怀有难抑难弃的爱慕情丝。他富有天下,他睿智好学,他气概豪迈,甚至他掌心的老茧,他玉体的旧伤,都能令武氏心动。

偶尔,武氏撒娇央皇帝哄自己入眠,他便兴高采烈的讲起那些曾令她惊叹不已的里坊传奇。她心目中的大英雄,故事的主人公,便在她的眼前,正温柔地拥着她。他讲大业十一年,炀帝被困雁门关,十八岁的他跟随(隋)左屯卫大将军云定兴北上勤王。他讲大业十三年,杨家势微,群雄并起,父亲起兵晋阳,他获封右领军都督,联络宗族姻亲,提枪跨马,不畏强敌,志在长安。。。她毫不隐瞒的向他倾吐崇拜,他自是得意,却故意责她是溜须拍马。翻涌的鸳鸯锦被见证了他的’惩罚’,见证了武氏自以为的相爱相亲。

然而,碧玉年华的她才因他的殷勤浇灌出落成一朵愈发妩媚多姿的奇株,他对她的恩宠却戛然而止了。他移情旁人了,不,天子是神,神又怎会有凡人的男女私情?帝王之爱,本就是武氏的痴心妄想。所幸尚有贤妃照拂,因而无人胆敢轻贱这个恩宠不再的武才人。武氏的表外甥——贤妃之子越王贞每回长安总会滔滔不绝地讲述新鲜有趣的外州异闻,武氏羡慕极了,也曾暗暗后悔步入宫廷。

武氏的的确确被皇帝’抛弃’了,但她对皇帝自不敢生恨,直到皇帝病危之时,她在御前侍疾,亲耳听皇帝轻描淡写地吩咐尚宫,无子姬妾悉数迁入尼寺,至死不得出。那一瞬,武氏心中的伟岸英雄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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