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寻亲人海茫茫，遇公子共度患难（3）（2/2）

他以为蕴华没在听，静默了一下，她忽然抽抽噎噎止住哭声，转过脸，眼眶里盛着泪珠，问：“当时德国人在青岛势焰嚣张，中国人在他们眼里连狗都不如。你怎么敢？”

“是啊。我自小有无数仆佣环簇，外边还有家里的掌柜和账房先生捧着，哪知道这个？”他说话将手绢往她跟前再递一程，蕴华一看再看，终还是接了过来，边擦边问：“你身边不是有周劈风几个么，怎容你挨打？”

周畅卿闻言，目光不知望向何处，好像在遥远的时光里穿梭，许久才回到现实，“那年我父亲被上海青帮绑票，扬言三天内交赎一百万大洋，等家里挪齐银子，人却被撕票了。从此周家南号只我一个男丁，祖母无法，特意从沧州请来他们几个保护我，还让我也学拳脚防身。那时我十二岁，青岛那次还没他们几个什么事儿呢。”

蕴华一怔，他十二岁失恃，她十四岁，似乎他比她更惨。

有一种安慰是陪伴，恰如此时；而有种理解叫同是天涯断肠人，亦如当下。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觉得该说点什么，最后还是问：“那肯定是你哭的最伤心的一次吧。”

“是最伤心，然而却没有哭。再过了三年我母亲病逝，我亦不曾流泪——眼泪不是表达哀痛的唯一方式。”他说这话时看着蕴华，她眸光颤动，他想她大概已能认同，然而泪痕犹存，叫人怜惜更甚，不禁抽过她手里那条手绢翻出干净的一面替她擦拭。

他的手在她脸上缓缓拂拭，她能嗅到他袖口里淡淡的薄荷气味，那种全新的气息让她失了神，却很快被他无意间触碰到的手指的温度唤醒，身子微微往后仰。周畅卿就势停住手，一动不动地望着她，“我祖母大病一场，周家还有北号，却早已分过家，母亲的身后事就压在我一人身上。当你想到身后还有重责，那点子情感也就微不足道了，还哭来干什么呢？”

蕴华一下子想到了正在家里的母亲和婉华，还有年幼的济华和迦南，假使她们妇幼抱头痛哭，自己也上前添一笔么？还是像个顶梁柱一样，站在她们身后，尽自己所能为她们挣起一片天空？周畅卿说得对，哭泣绝对不是发泄悲痛的唯一方式。有时候，哭的人可以酣畅淋漓，前提是需要静默的那个给她撑住发泄的空间。

她慢慢攥紧手掌心。

周畅卿又说：“我最后一次哭，不是在我父母离世时，而是在青岛。德国使馆后来找到了我母亲，让我登门赔礼道歉，并且一连三天在当地重要的报纸上刊登道歉信，以示德国人在山东的无上地位，若不照办，则发外交照会。我只是拿回自己的东西，何错之有，自然不肯，哭喊着不欲前往。我母亲欲息事宁人，说我若不还手，此事我们还占理，偏偏我却还手了。强龙不压地头蛇，就算在上海，我们要跟洋人打交道，也要讲分寸适可而止，周家少爷的威风可耍不到洋人跟前。”

“后来呢？”蕴华问。

“大概是我哭得强烈，我父亲也咽不下这口气，扬言岂有此理，斧钺刀叉要来尽管来，周家人的脊梁从来不是弯的。后来当地几个有名的士绅出面斡旋，国会议员也出面了，登报就免了，管家带上几样贵重古董去德国使馆赔礼。经此一事我发觉，若后事还有可图，哭上一哭或许管用。可当我父亲躺在棺椁里，灵堂里站满了人，我知道他再也不能醒来，哪怕身旁摆满他生前最喜爱的古泉，他亦不可能睁开眼睛再看上一眼，我就再没想过哭。”

蕴华默默的将叠好的手绢装进口袋，站起身来，碧空月华如练，她心里已经一片澄明。她说：“是啊，有那功夫，留心找找大齐通宝，果真找着，还能让周老先生止憾于九泉。”

周畅卿也站起来，在她身后轻轻说：“所以得谢谢你。”

“是我该谢谢四哥，手绢等我洗好了再还你。”

“你留着用吧。”

周畅卿目送她进屋。一泓清月，低低映在瓦舍之上，她圆而清亮的眼眸里掬满哀伤月光里微微发抖。惨淡苍白的嘴唇，让人想到凤凰浴火涅磐重生的光芒，叫他站在树下发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