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暗讽口舌生事，夜出行再引不满（3）（1/2）

这一年的立秋在早上九点，民间自来有“早晨秋，凉飕飕；夜头秋，热吼吼”之说，晨间立秋，凉风将至，白露降寒蝉鸣。淞沪之战后薛希来升为准将旅长，被调去蚌埠练兵已有两个多月，蕴华赶在立秋前打发人给他送去了毛衣、丝棉裤、药膏和成筐的水果。

其中有一堆“虎拉车”，是北平夏末秋初最早上市的水果，味道似青香蕉苹果介于苹果和沙果之间。上海买不到，蕴华特意叫人从北平运来，薛希来虽不爱吃，只是让他放在营房里，满室盈香，经久不散。

她亲手缝制了一条丝棉裤给他，裤脚处钉两条绑带，方便捆绑起来密不透风。细节考虑处，非外边裁缝匠人的成品可比。类似的裤子，薛希来小时候见他母亲给父亲做过，买来衣料和丝棉，一张一张地翻丝棉，做棉套，裁剪布料，绷线锁边钉纽扣，至少二十天才能竣工。蕴华给他做的在膝盖处又加厚了一层，信中叮嘱他寒露过后夜间巡营时务必穿上。

日前，薛鸿飞已经将穆家企业的管理正式移交给蕴华，为此她决定不考大学，只请家庭教师补习，将更多的精力投入管理工作。

薛希来心疼她劳碌，回信中特意提到“丝棉裤虽好，但费时费力，今后不必再做了。我将于旧历七月十五中元节归家，陪你放河灯。”落款除了明臻二字，一如既往的还有“生生世世”的印章。

哪知真到了那天，一早就接到消息，他要赶往南京参加紧急军事会议。因二房要给薛凤来办婚礼，穆青梵和蕴华都需返回北平，归期已定在一周之后。北平与蚌埠相隔甚远，此次见不着面，再见又是遥迢。蕴华心里空落落的，面上依旧，穆青梵看出来了，“希来不回来你也可以出去玩呀，馨来夫妇不也去放灯么，你跟他俩一道？”

蕴华笑说：“我们留学德国的一位林竞先生近日寄来新作《西北考察日记》，我观后心得颇多，正好借今天有空重温一遍。再说了，横插在人家小两口之间是好玩的么，不行的。”

穆青梵幽幽叹口气，“是啊，小姑子再亲也比不过亲姐姐，要是婉华、云来也在，与他俩作伴出去才真是没妨碍。他们常年不在，剩你一个陪着我们俩老的，委屈了你。”

蕴华本就事母极孝，兼之薛云来因她避走美国，母子多年不见，穆青梵牵肠挂肚皆出于她。她小心翼翼担着四个人的孝心，从来不觉委屈。老妈妈端来牛奶，她接过来喝了一口，“他们不在家，妈妈只疼我一个不正好。”穆青梵笑道：“即便他们都在跟前，我也最疼你。”她还留着早年抚触蕴华发辫的习惯，对这个儿媳妇，真是疼爱到骨子里。

日光西斜，王大虎过来说车子已经备下，蕴华已穿戴好，这便去往穆青梵处。透过偏厅外菱形隔断，见一个身姿挺拔的军人站在那里。她心头一热，只当是薛希来临时改道回家，那声音适时响起， “紧急军事会后有个记者发布会，明臻奉命参加。今天中元节，他特意托我到家里看看一切可还好？”

当初穆崇山停灵，周畅卿一连两日上门拜祭，穆青梵就对他印象极好。上次也多亏他解救蕴华，现在又是大儿子的同僚，她掀铃叫来老妈子，“家里来贵客了，请大少奶奶也过来坐坐说话。”

蕴华略一沉吟，站出来说：“不用叫了，”转头对周畅卿微微颔首，“孟澜过节好。”

穆青梵看她模样，“这是要出去？”

“药厂出了点事。仓库里丢了一批货，数目不少，现场却没有丝毫损坏痕迹，李经理非要一口咬定是许掌柜监守自盗，已报警将人拘禁起来。我须得过去料理一下。”

“你爸爸外边有个茶会，快了，等他回来与你一道过去？”

“不用了妈妈，我已经叫上邵秘书和黄秘书，此事先不必惊动爸爸。一定是许掌柜掌握了什么重要情况，逼得李经理突然发难。他既然不怕撕破脸公开与我打擂台，我一路奉陪到底就是。”

“妈妈安生过节，我去去就回。”蕴华转向周畅卿，微微后退一步，“孟澜恕我不能作陪了。”

一路奉陪到底么，又来了，济南城里她说投江不与水东流也是这副睥睨不惧的气度。

穆青梵显然不放心，周畅卿顺水推舟，“薛太太不必担心，横竖我无事，我陪大少奶奶走一趟好了。”

那敢情好，穆青梵再三道谢，又叮嘱蕴华，“入夜之后街市冷清，你快去快回。”毕竟是鬼节，传说里地狱之门大开鬼魅横行，老一辈都忌讳，非重要事十点以后必须回家。

“今天到处是放河灯的人群，至晚不散，妈妈别操心了。”蕴华笑着向她道别，上了周畅卿的车，听他说：“那是北平。在南方，入夜之后大人孩子都忌讳在外边行走，毕竟是鬼节嚒，生怕被游荡的鬼魅招走。”

“孟澜也避讳这个？”

“我？”周畅卿一笑，狂魅又邪气，“我兴许是个例外，阎王爷见了我也要绕道走。所以你今晚跟着我，十二分放心。”

想起他在济南城杀日本人刀刀毙命的狠样儿，杀神煞星也不外如此，不禁慨然微笑，“我当然放心。”

周畅卿微微一笑，却不再说话。

这样就很好。她是海外仙山钟灵毓秀的一株琼花，潋滟独绝，怒放只为他人。他隔着楚河汉界不敢心猿意马，心思画地成牢，山倾他挡海覆他渡，只为她一世安宁。

很快的，沿途一路涌出放灯人群，西瓜、南瓜、甘蓝、圆茄子，切成半个挖空，当中点好蜡烛，往河浜小渠里一放，顺流而下，水灯与倒影相映成双，煞是好看。

蕴华盯着看了一段，忽问：“孟澜今夜不用陪家里人过节么？”“我祖母常年礼佛诵经，中元节也一样，并不像别的人家注重过节。”军人都爱枪不离身，时时勤拂拭，蕴华想象着周畅卿别着枪陪老祖母念经的模样，不禁莞尔，“叫你干那事确实不合适。没得冲撞了佛祖。就没有其她姊妹嫂子之类的需要作陪？”

她坐得笔直，月白色短斗篷下长长的翡翠绿旗袍，庄严繁复的宝相花纹被一双柔夷覆于其上，三分矜持七分端庄。周畅卿观其态揆其意，不禁想入非非，她打听这个做什么？思去想来，恍然大悟，“你这是替赵茹嘉问的？”

蕴华一愣，有点儿不好意思，“令族兄有意求婚。我想周家乃大族，妯娌姊妹众多，茹嘉是个挨了打也不敢还手的人，平白替她操心罢了。”

周畅卿笑，“周家的男人都疼媳妇，赵茹嘉真嫁过来，仲达（周乃驯表字）自会护她，你不必操心。”

忽然想到什么，“你总担心别人吃亏，就没想过自己？”

“我能吃亏的地方不多，真要有那么几处，也就忍了。”

“譬如虞美人么？我听说她推掉了你药厂的广告，你还极力挽留。照我说，没必要。这等不知好歹的东西，留她做甚。”

蕴华微微一怔，随即望向窗外，再不敢接他的话。

很快的到达蒲淞镇警署。羽衣等在门外，见了蕴华一行人，快步上前，“二小姐。”

她泪痕未干，蕴华见状不由得先安慰她，“先别急，慢慢说。”

羽衣爱伺弄花草，前些年与许掌柜在花市相遇，一来二往竟相熟起来。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羽衣又犯愁，她在北平也曾艳名远播，若抽身而退与许掌柜做起平常夫妻，他日后难免受人指点嘲笑。恰逢此时许掌柜授命前往上海，临行前宽慰她不若一起前往南方，易地而居，重新开始。羽衣同意了，后得蕴华从中协助，退了捐赎了身，抵沪那日蕴华亲自去接，给他们安排新房置办婚礼。婚后又给予许掌柜十天婚假。

原本许掌柜已掌握财务经理重要假账内容，只想婚假后进一步确定再上交，哪知突然发生这种事。

“晌午时分李经理领着警察忽然到家里，不由分说就抓人。”羽衣想起当时情形，不由得忧惧交加，“事起匆忙，崇年并未留下半句交代，但我看他情形，一定是十分愧对二小姐。二小姐对我们天大的恩情，崇年却未能替二小姐办好事情。”

“现在不谈这个，”蕴华转头交代邵秘书，“与警署办交涉，先把人保释出来再说。”

很快办好手续，许崇年随邵秘书和警探出来，未及对蕴华说上话，李源朝带着老董匆匆赶到，“呦，许兄出来了。东家，当时的情形，厂房的窗户、门板完好，就连门锁也没有撬动痕迹，报警后警探说只有内部人才具备作案条件。我是想啊，这些天许兄管着厂房车间，”他是场面上的老油条，递最锋利的刀子说最客气的话，“到警署录个口供去去嫌，也是好的。许兄，兄弟一片好心呐。怎么，里面没受苦吧？”

警署只是例行询问，并没有十分过分的举动，然而人被关在气味腌臜的小屋子里，一束天光堪堪穿过巴掌大的气窗，实则就是暗无天日。许崇年因此精神不是很好，嘴唇白得吓人。

敢动她的人，蕴华慢慢算着这笔账，心里恼怒到了极点。

只是脸上瞧不出半分端倪，依旧是好模好样打着太极，“还是李经理想得周到。那么现在案情有进展么？”

那警探出来说：“薛太太，我们查遍了工厂内的工人，只有牛三一人遍寻不着，此人有重大嫌疑。”

“那么就请警长多派人手尽快抓获嫌疑人。”蕴华说，“李经理、许掌柜，工厂明日照旧开工，将丢失的药品尽快补上发出去。”李源朝显然为难，警探说：“薛太太容我说句话，虽然牛三有重大作案嫌疑，但从现场的痕迹来看，他定然还有内应。所以……”

这就还是想说许掌柜。蕴华脸色一沉，问李源朝：“你也是这么想的？”

“东家，这不重要。关键是人言可畏，许兄清清白白的人品，却担负这污名。如今只有先找到牛三，顺藤摸瓜抓出内贼。至于许兄，不妨先回家歇上一阵，等到真相大白，光明正大地回来，谁也没话说了不是么？”

一日找不到牛三，许掌柜就担负一日的流言蛮语，就只能赋闲旁置。她辛辛苦苦安进去的钉子就这么半途而废？欲进先退，更何况形势如此，蕴华用一贯寻常语气掩饰恼怒，“也好。就这么办吧。”

打发走李源朝和老董，邵秘书忧心道：“大少奶奶，偌大的上海滩藏个把人就是沧海一粟，怎么找？”